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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负丹青.t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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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负丹青——画坛泰斗吴冠中自传(精彩选载)》
前 言
身后是非谁管得,其实,生前的是非也管不得。但生命之史都只有真实的一份,伪造或曲解都将被时间揭穿。 我一向反对写自己的传记,感到平凡人生何必传之记之,今年逾八旬,常见有长、短文章叙我生平故事与言行,善意恶意、或褒或贬,真伪混杂,我虽一目了然,也只能由其自由扩散。但促我反思,还是自己写一份真实的自己的材料,以备身后真有寻找我的人们参照。 书分三部分,第一部分叙“生命之流”,即随着岁月的流逝和生活的经历,记自己思想感情的成长、发展、转变与衰落。这生命之流如绘了一幅《清明上河图》,着力于长河的全貌与主要转折,而许多局部细节须用放大镜观察。第二部分“此情此景”,便全是局部放大图,包括有关生活的、文艺观的,其中不少文章都是当年针对现实而发,并引起过强烈反响和争议,今一字不改呈奉于新读者前,读者有最大的自由选择自己有兴趣的篇章。第三部分是年表,那是生命支付的账单,备查支付的误差。 吴冠中 2004年春节  </p>
家贫
年过八旬,生命所余毕竟日短,而童年犹如昨日,尚在眼前。哲人庄子对生命作出了最艺术的表达,这千古经典,这千古杰作,只四个字:方生方死。 江苏宜兴北渠村,一个教书兼务农的穷教员和一位大家庭破落户出身的文盲女子结婚后,生下一大堆儿女,我是长子。父亲和母亲的婚姻当然是媒妁之言,包办婚姻,爱情未曾显现,却经常吵架。他们共同生活一辈子,合力同心只为了养活一群子女,而且也怀有望子成龙的奢望。这虚幻的龙,显然就是我这个长子,因我入小学后学习成绩经常名列第一。我的老师,父亲的同事缪祖尧就常在父亲前夸奖:〖FJF〗?〖FJJ〗北(父亲名),茅草窝里要出笋了。 文盲未必是美盲,母亲颇有审美天赋,她敏感,重感情,但性子急,与只求实实在在的父亲真有点水火不容。母亲年轻轻就闹失眠,而父亲的头一碰到枕头便能入睡,他不了解也不同情失眠之苦,甚至嘲笑母亲的失眠。我从中年以后就患失眠,愈老症愈重,最是人生之大苦,我同情我那可怜的母亲,上天又偏不让我继承父亲健康的神经。谁也没有选择投胎的自由,苦瓜藤上结的是苦瓜子,我晚年作过一幅油画《苦瓜家园》。苦,永远缠绕着我,渗入心田。 苦与乐是相对而言,且彼此相转化。我童年认知的苦是穷。我家有十来亩水田,比之富户是穷户,但比之更穷之户又可勉强接近当时当地的小康之家,只因成群的孩子日渐长大,生活愈来愈困难。我家的牛、猪和茅厕挤在一起,上厕甚臭,我常常到田边去撒尿,父亲对此倒并不禁止,只是说尿要撒在自家田里,那是肥。我家也养着鸡,大约五六只。天黑了,鸡们自己回家进入窝里。于是要提着灯去数鸡的数目,会不会少了一只。然后关上鸡窝的门,防黄鼠狼,这照例是我的活,我也乐意抢着做。</p>
个人奋斗
村里惟一的初级小学,是吴氏宗祠委托父亲在祠堂里创办的,名私立吴氏小学,连父亲三个教员,两个年级合用一个教室上课,学生是一群拖鼻涕的小伙伴。四年毕业后,我考入和桥镇上的鹅山小学高小,住到离家十里的和桥当寄宿生了,小小年纪一切开始自理,这里该是我“个人奋斗”的起点了。一个学期下来,我这个乡下蹩脚私立小学来的穷学生便夺取了全班总分第一名,鹅山又是全县第一名校。这令父母欢喜异常。而我自己,靠考试,靠竞争,也做起了腾飞的梦,这就是父母望子成龙的梦吧。 虚幻的梦,梦的虚幻。高小毕业了,该上中学,江南的名牌中学我都敢投考,而且自信有把握,但家里没钱,上不起中学。父亲打听到洛社有所乡村师范,不要费用,四年毕业后当乡村初小的教师,但极难考,因穷学生多。我倒不怕难考,只不愿当初小的教员,不就是我们吴氏小学那样学校的教员吗!省立无锡师范是名校,毕业后当高小的教员,就如鹅山小学的老师。但读免费的高中师范之前要读三年需缴费的初中部。家里尽一切努力,砸锅卖铁,让我先读三年初中,我如愿考进了无锡师范。凭优异的成绩,我几乎每学期获得江苏省教育厅的清寒学生奖学金,奖金数十元,便仿佛公费了,大大减轻了家里的压力。“志气”,或者说“欲望”,随着年龄膨胀。读完初中,我不愿进入师范部了,因同学们自嘲师范生是稀饭生,没前途。我改而投考浙江大学代办省立工业职业学校的电机科,工业救国,出路有保障,但更加难考。我考上了,却不意将被命运之神引入迷茫的星空。  </p>
误入艺途(1)
浙大高级工业职业学校读完一年,全国大学和高中一年级生须利用暑假集中军训三个月。我和国立杭州艺专预科的朱德群被编在同一个连队同一个班,从此朝朝暮暮生活在杭州南星桥军营里,年轻人无话不谈。一个星期天,他带我参观他们艺专。我看到了前所未见的图画和雕塑,强烈遭到异样世界的冲击,也许就像婴儿睁眼初见的光景。我开始面对美,美有如此魅力,她轻易就击中了一颗年轻的心,她捕获许多童贞的俘虏,心甘情愿为她奴役的俘虏。十七岁的我拜倒在她的脚下,一头扑向这神异的美之宇宙,完全忘记自己是一个农家穷孩子,为了日后谋生好不容易考进了浙大高工的电机科。 青春期的草木都开花,十七岁的青年感情如野马。野马,不肯归槽,我下决心,甚至拼命,要抛弃电机科,转学入艺专从头开始。朱德群影响了我的终生,是恩是怨,谁来评说,竭力反对是我的父亲,他听说画家没有出路,他梦幻中的龙消逝了。我最最担心的就是父母的悲伤,然而悲伤竟挽回不了被美诱惑的儿子,一向听话而功课优良的儿子突然变成了浪子。 差异就如男性变成了女性,我到艺专后的学习与已往的学习要求完全不同。因转学换专业损失一年学历,我比德群低了一个年级,他成了我的小先生,课外我俩天天在一起作画,如无艺术,根本就不会有我们的友情。抗战爆发后,一九三七年冬杭州艺专奉命内迁,紧要时刻我自己的钱意外丢光,德群的钱由我们两人分用。后来教育部为沦陷区学生每月发放五元贷金,这微薄的贷金养育了我的艺专生活,否则,本来我估计自己在艺专是念不完的,因没有经济来源。 林风眠奉蔡元培之旨在杭州创办国立艺术院,后改为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我一九三六年进校时,校里学习很正规,林风眠、吴大羽、蔡威廉、潘天授(后改为寿)、刘开渠、李超士、雷圭元等主要教授认真教学,学生们对他们很尊敬,甚至崇拜。中西结合是本校的教学方向,素描和油画是主体课程,同学们尤其热爱印象派及其后的现代西方艺术。喜爱中国传统绘画的学生相对少,虽然潘天寿的作品和人品深得同学尊崇,但有些人仍不爱上国画课,课时也比油画少得多。爱国画的同学往往晚上自己换亮灯泡学习,我和朱德群也总加夜班。图书馆里有很多西洋现代绘画画册,人人借阅,书无闲时,石涛和八大山人的画册也较多,这与潘老师的观点有关。 杭州艺专教学虽认真,但很少对社会展出,有点象牙之塔的情况。日军侵华摧毁了这所宁静的艺术之塔,师生们被迫投入了战乱和抗敌的大洪流。所谓抗敌,师生沿途作宣传画,也曾在昆明义卖作品捐献。更有进步的同学则悄悄去了延安,当时不知他们的去向。撤离杭州后,经诸暨、江西龙虎山、长沙、常德,一直到湖南沅陵停下来,在滨江荒坡上盖木屋上课,其时国立北平艺专从北方迁来,合并为国立艺专。合并后人事纠纷,闹学潮,于是教育部派滕固来任校长,林风眠辞职离去。 后长沙形势紧急,危及沅陵,又迁校。我一直跟着学校,从沅陵迁去昆明。从沅陵到昆明必经贵阳。在贵阳遇上一次特大的轰炸,毁了全城,便匆匆转昆明。在昆明借一小学暂住。在尚未开课之前,我发现翠湖图书馆藏有石涛、八大等人的画册,不能外借,便天天带着笔墨到里面去临摹。回忆在沅陵时在校图书馆临摹《南画大成》,警报来了都要上山躲避,其实警报虽多,从未来敌机,因此我请求管理员将我反锁在内,他自己去躲空袭,他同意了,我一人在馆内临摹真自在。昆明开课后,依旧画裸体,只模特儿不易找,我们在教室内不断谈到模特儿,一位模特儿提出抗议:什么木头木头,我们也是人么。我看常书鸿作油画示范,画到细部,他用法国带回的一根黑色的杖架在画框上部作为手的依附,我初次见到这种学院派的作画方式。其时吴大羽也正在昆明,我们恳请滕校长聘回吴老师,但他口是心非,只认为常书鸿便是当今第一流画家。   </p>
误入艺途(2)
警报频频,昆明又非久留之地,学校迁到远郊呈贡县安江村上课。安江村很大,有好几个大庙,我们在大庙里用布帘将菩萨一遮,便又画起裸体来。七十年代我到昆明,专访了安江村,村里老人们还记得国立艺术大学的种种情况,指出滕固校长及潘天寿等教授的住址。有一位当年的女模特李嫂尚健在,我画过她,想找她聊聊,可惜当天她外出了。 滕固病逝,教育部委吕凤子任校长,但吕凤子在四川璧山办他的正则学校,因此艺专又迁到璧山去。吕凤子接任后的开学典礼上,他着一大袍,自称凤先生,讲演时总是凤先生说……他谈书法,举起一枝大笔,说我这笔吸了墨有二斤重……我听了心里有些反感,感到林风眠的时代远去了。但吕先生却对我很好,他支持创新,赞扬个性,并同意我们的请求聘请远在上海的吴大羽,路费都汇去了,但吴老师因故未能成行,退回了路费。我即将毕业,吕先生欲留我任助教,但暑期时他卸任了,由陈之佛接任校长,吕先生写信将我推荐给陈校长,陈之佛像慈母般亲切,当即同意聘我为助教,我因决定去重庆大学任助教,衷心感谢了他的美意。 在璧山,常见到着红衣的姑娘和儿童,那红色分外亮丽,特别美。突发灵感,我自己应做一件大红袍,天天披在身上,仿佛古代的状元郎。我已是将毕业的高年级学生,我们年级的同学大都爱狂妄,校领导惹不起我们。我向同班一位较富有的女同学借钱,她问我干什么,我说要做件大红袍,她问是紫红的吗?我说是朱红的,她笑了,立刻借给我足够的钱。我飞快到布店买了布,立刻进裁缝铺量体裁衣。裁缝师傅惊讶了,男人能穿这样朱红的袍,他犹豫了,有点难色,不敢做,叫我去别家试试。我说我们下江人(四川人称长江下游上来的人为下江人或脚底下人)男人在家乡都穿红袍,女的只穿绿色,你尽管放心做。好说歹说加上谎言,师傅勉强答应收下了。 等到取衣的日期,我像看成绩单一样早早去取,衣已成,顺利地取回宿舍,速速穿上,同室同学赞不绝口,颇有点羡慕,问共花多少钱,似乎他们也想试试。正是晚饭时候了,大家一同到饭堂,满堂波动起来,欢迎红色英雄的出场,笑声掩盖了批评声,我自己觉得好看,全不在乎谁的褒贬,那借给我钱的女同学也很得意她成功的资助。 走到街上,情况大不相同,行人大都嗤之以鼻,骂太怪异,他们本来就讨厌下江人。一个星期后,训导长找我去谈话,说璧山警报亦多,你这红袍挤在跑警报的人群里,便成了日机的目标,警察必将你抓起来,所以万万穿不得,赶快染掉。我到洗染店将红袍染成黑袍,不知是洗染技术不高明呢还是那朱红色至死挣扎,竟染成了深褐,没有色彩倾向,显得邋遢,我只好穿着那邋遢的袍度过寒冬。 一天到市郊,看到一批朱红的布从高空泻向地面,衬着其后黑色的布群,红布似奔腾的火焰。这是一家染坊,正展晒洗染了的布。染坊能染掉各种颜色,我愿朱红不被他染黑。我为我的红袍哀伤,就在当时写了一首红袍诗祭,可惜没保留底稿,更谈不上发表。红袍只生存一周,见过她的同学们也都天各一方,垂垂老矣,她早已被岁月掩于虚无中。但据说“文革”时有大字报批我这件大红袍,此事怎能流传下来,我颇好奇,哪有电脑能储存。 璧山之后迁到青木关,利用附近松林岗上的一个大碉堡作宿舍,在山下平坡上盖一批草房作教室,于是同学们每天爬山下山无数趟,体力消耗大,饭量大,偏偏饭不够吃。避免抢饭,便按桌定量配给。于是男同学拉女同学同桌,以为女的饭量小,其实未必。人饥荒,狗亦饥荒,食堂里总围着不少狗。有一位印尼华侨抓来一只小狗,弄死后利用模特儿烤火的炭盆晚上炖狗肉吃,大家吃得高兴,但教室里满是腥臭。翌晨,关良老师来上课,大家真担心,关老师却很谅解,并说广东人大都爱吃狗肉。   </p>
误入艺途(3)
我早该毕业了,因中间进了一年国画系,再回西画系便须多补一年,其实没有什么可补的,我便到北碚附近的独石桥小学代几个月课,挣点钱。小学共六七个教师,女教师都希望我给画像,我却选了一个有特色的女生给画像,用点彩派手法,画得像而美,但她一看,“哇”的叫了,说画了个大麻子!于是谁也不要我画了。当时我笑她们外行,没水平,自己尚未意识到艺术与群众因缘的大问题。一九四三年我在青木关毕业了,毕业之后由于同学王挺琦的介绍,到沙坪坝重庆大学建筑系任助教,教素描和水彩,这是我莫大的幸运。因重庆大学和中央大学相邻,我教课之暇便到中央大学旁听文、史课程,主要是法文。我将工作之余所有的时间和精力全部投入学习法文,听大学里高、低各班法文、找个别老师补习、找天主教堂里的法国神父辅导,从旧书摊上买来破旧的法文小说,与各种译本对照着读。每读一页,不断查字典,生字之多,一如当时吃饭时捡不尽的沙子稗子。读法文,目的只一个,战后到法国去勤工俭学,没有钱,过浪子生活,最穷苦的生活,那么首先须通语言。 四年沙坪坝生活中主要是学习法文,并在青年宫办了第一次个展,还认识了朱碧琴,后来她成了我的妻子,今日白头偕老,共同携手于病的晚年。她毕业于国立女子师范学校,任教于中央大学和国立重庆大学附小。我觉得她平凡、善良、很美,而且是我偏爱的一种品位,令我一见钟情。我们间的感情成长缓慢,我们抛掷在鸳鸯路上的时间也不肯过分。但有一天,我向她谈了我的初恋,谈到忽然感悟到她仿佛像我初恋中女主角的形象,是偶合?是我永远着迷于一见倾心?她似乎没有表态。近晚年时我在香港《明报》月刊发表了《忆初恋》,情之纯真与那远逝的抗战之艰苦都令读者关怀,文章反响甚好,编者更希望我写续篇。大陆的一位编者将此文投《知音》转载,于是读者面扩大了,连初恋者本人及其家属也读到了,其女儿、女婿曾来北京相访。刚进门,其女儿一见朱碧琴,便说:真像我姨。可惜抗战期间我们都无自己的照片,逝者如斯夫不识自家面貌。我写过一篇《他和她》,详述了我们六十年来共同生活的甘苦。其中谈到我出国留学时没钱买手表,是她犹豫之后将母亲赠她的金手镯卖了换的表。八十年代初我出访印度经曼谷返国,在曼谷跟随同机返国的使馆夫人们去金店选了一个老式手镯,预备还她。最近在龙潭湖公园里,遇到一对中老年夫妇礼貌地尊称我“吴老”,我茫然,那位夫人原来是当年在曼谷帮我选手镯者,她大概读到了《他和她》,今在园中白首相遇,能无感慨,她特别要认一认朱碧琴,因我这个美术家夸奖过她美,但谁又能留住自己的青春之美呢! 朱碧琴决定与我结婚之前,她有一个顾虑。她的一位高班同学是我的同乡,其父是我父的至交,都曾在乡里当过小学校长,因之其父久知我的功课出色等经历。这回战乱时邂逅于重庆,他有心示意其女与我联姻。而我,对艺术之爱是如此任性,在恋爱问题上的选择也是唯情主义,但我对他们父女及全家都甚尊重,且不无歉意。战后,妻到我老家分娩时,其时我在巴黎,她那位高班同学还来家祝贺并备了厚礼,我们深感她气量之大。八十年代我们住劲松,收到这位心存宽厚的同学的信,她出差住北京弟弟家,想来看望我们。其时没有私人电话,联系不便,我们立即回信欢迎,等她来,并说希望小住两天。信发出,我们天天在家等,但一直音信杳无。她犹豫了?她返东北了?竟不复一字!及许多年后,她病逝了,她弟弟家才发现我们寄去的信仍遗留在抽屉内,她没有读到。 重庆大学的一次全校助教会上,校长张洪沅说:助教不是职业,只是前进道路的中转站,如不前进,便将淘汰。确乎,没有白胡子的助教。助教宿舍行字斋和文字斋每晚熄灯很晚,成为嘉陵江岸上一道夜的风景线。这两个斋里的居民,战后大都到西方留学了。一九四六年暑期,教育部选送战后第一批留学生,在全国设九大考区,从北平到昆明,从西安到上海……同日同题考选一百数十名留欧、美公费生,其中居然有留法绘画两个名额。我在重庆考区参试,这对我而言是一次生死搏斗。限额,八年抗战聚集的考生又众,竞试很严峻。年终发榜,我被录取了,其时我已到南京。教育部通知一九四七年春在南京教育部中举办留学生讲习班三周,然后办理出国手续。山誓海盟,我与朱碧琴在南京结了婚,我们品尝了洞房花烛夜,金榜提名时的传统欢乐。她很快怀了孕。我去法国,她住到我农村的老家等待分娩,我们分手攀登人生的新高地。她问生下的孩子取什么名,我说男孩叫可雨,女孩叫可叶,她都同意。  </p>
公费留学到巴黎
一九四七年夏,我们几十名留学生搭乘美国邮轮“海眼”号飘洋过海。经意大利拿波里,留欧同学登陆换火车。离船时,头、二等舱的外国乘客纷纷给美国服务员小费,几十、上百美元不等,中国留学生急忙开了个会,每人凑几元,集中起来由一代表交给美国人,美国人说不收你们四等舱里中国人的小费。 留拿波里四、五日,主要参观了庞贝遗址及博物馆,便乘火车奔巴黎。车过米兰,大站,停的时间较久。我迫不及待偕王熙民叫出租车往返去圣?马利教堂看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教堂不开放,我们的法语又讲得很勉强,好不容易说明来意请求允许进去看一眼。教士开恩了,让我们见到了那举世闻名的模糊的壁画,教士解释那是被拿破仑的士兵用马粪打犹大打成这样子的。匆匆返回车厢,出租车费甚贵,以为人家敲竹杠,不是的,等待的时间也计价,我是生平第一次乘坐出租车。火车很快就启动,万幸没耽误时刻。 我们的公费属中法文化交流项目,在法费用由法国外交部按月支付,不富裕。第一天到巴黎被安排在一家旅店里,那房间里卧床之侧及天花板上都镶着大镜子,看着别扭,原来这是以前的妓院改造的旅店,少见多怪。搬过几次旅店,最后我定居于大学城,寄寓比利时馆中。大学城是各国留学生的宿舍,法国提供地面,由各国自己出资建馆。当时的瑞士馆是勒?柯彪西(Le corbusier)设计的新型建筑,是悬空的,像树上鸟窝。日本馆保持他们的民族风格,中国呢?没有馆,据说当年建馆经费被贪污了,因此中国留学生分散着寄人篱下。 如饥如渴,头几天便跑遍巴黎的博物馆。我们美术学院的学生凭学生证免票,随时过一座桥,便进卢浮宫。那时代参观博物馆的人不多,在卢浮宫有一次只我一人在看断臂(米洛)的维纳斯,一位管理员高傲地挖苦我:在你们国家没有这些珍宝吧!我立即反击,这是希腊的,是被强盗抢走的,你没有到过中国,你去吉美博物馆看看被强盗抢来的中国珍宝吧。这次,我的法语讲得意外的流利。在国内时学了法语很想找机会应用,但在巴黎经常遭到歧视,我用法语与人吵,可恨不及人家讲得流畅,我感到不得不用对方的语言与对方争吵的羞耻。我曾千方百计为学法语而怀抱喜悦,而今付出的是羞耻的实践。但咬紧牙关,课余每晚仍去夜校补习口语。  </p>
梦幻与现实(1)
对西方美术,在国内时大致已了解,尤其是印象派及其后的作品令我陶醉,陶醉中夹杂盲目崇拜。因是公费生,我必须进正规学校,即国立巴黎高级美术学校。油画系共四位教授,其中三位都属现代派,只一位最老的杜拜(JDupas)属学院派。在国内人们只信写实技巧,对现代艺术所表达的情和美极少人体会。作为职业画家,我们必须掌握写实能力,我赶末班车,就选杜拜的教室,摸传统院体派的家底。白发老师严于形与体,他用白纸片贴近模特儿的后面,上下左右移动着白纸,证明浑圆的人体在空间里不存在线。然而有一次他请几位学生到他家看他的作品,我也去了。播放的都是他大壁画的幻灯片,装饰风格的,都离不开线的表现,是体的线化或线化了的体。我不喜欢他的作品,因缺乏激情。他上课从不摆弄模特儿,让大家画呆呆站立着的男、女人体,自然空间,不用任何背景。从锻炼功力看,这确是高难度,但我对非艺术的功力无兴趣。老师对我的评价,说色的才华胜于形的把握,他总和蔼地称我:“我的小东西,我的小东西。”但“小东西”决定离开他,投入苏弗尔皮教授()的怀抱。苏弗尔皮老师观察对象强调感受,像饿虎扑食,咬透捕获物的灵与肉。他将艺术分为两路,说小路艺术娱人,而大路艺术撼人。他看对象或作品亦分两类:美(Besu)与漂亮(Joli)。如果他说学生的作品“漂亮呵!”便是贬辞,是警惕。有一回,课室里的模特儿是身材硕大上身偏高而头偏小的坐着的中年妇女,他先问全班同学:你们面对的对象是什么?大家睁着眼无言以对。他说:我看是巴黎圣母院!他赞许我对色的探索,但认为对局部体面的琐细塑造是无用的,是一种无谓的渲染,叫我去卢浮宫研究波底浅利。 苏弗尔皮是四五十年代前后威震巴黎的重要画家,法兰西学院院士,他的作风磅礴而沉重,主题大都是对人性的颂扬,如《母性》——庞大的母亲如泰山,怀抱着厚重的金矿似的孩子;《土地》——镇坐中央的是女娲似的人类之母,耕畜、劳动者们的形象既具古典之端庄,又属永恒的世态;《昼与夜》……我到现代艺术馆、夏伊宫等处找他的展品及壁画,我确乎崇拜他,也是他启发了我对西方艺术品位、造型结构、色彩的力度等等学艺途中最基本的认识。巴黎的博物馆和画廊比比皆是,古今中外的作品铺天盖地,即便不懂法文,看图不识字,凭审美眼力也能各取所需,但若无苏弗尔皮教授的关键性启蒙,我恐自己深入宝山空手回。世事沧桑,八十年代后重返巴黎,博物馆里已不见了苏弗尔皮的作品,他的同代人勃拉克依然光照观众,我不禁怅然。感谢一位法国友人送了我一期沙龙展目,封面是苏弗尔皮的作品《母性》,那一期是专门纪念他的,内有他的照片及简短介绍。历史的淘汰无情,而淘汰中又有遗忘后被重新发现的人和事。 我没有记日记,先是觉得没工夫,记了日记只是给自己将来看的,后来也就一直没记了,让生命白白流去未留踪影。现在追忆某一天的巴黎学生生活,当然并非天天如此,但基本如此。 大学城的宿舍一人一间,约三十来平米,包括小小卫生间、一床、一桌一椅一书架。每层楼设公共淋浴室及煤气灶,可煮咖啡烤牛排。每晨有老年妇女服务员来打扫,她跪着抹地板,一直抹到床底下,抹得非常干净。干完活她换上整洁的时髦服饰,走在街上谁也辨不出谁是干什么工作的。大食堂容量大,学生们端着铝合金的食盘排队取菜,菜量限在饭票价格六十法郎(旧法郎)之内,如超限或加红酒则另补钱。食堂的饭是最便宜的,质量也可以,我们总尽量赶回来吃,如赶不及,便买条面包、一瓶奶、水果及生牛排,煎牛排五分钟,一顿饭就齐备了。蔬菜少而贵,水果代之,尤其葡萄多,法国人吃葡萄是连皮带籽一起吃,只见葡萄入口,没有东西吐出来,我也学着吃,可以。早点咖啡加新月形面包,吃完便匆匆赶地铁去美术学院上课,走在街上或钻进地铁,所有的人都一样匆匆。油画课室旧而乱,墙上地上画架上到处是颜料,我赶上学校三百周年纪念,我这课室虽古老,显然不到三百年。每天上午画裸女,男模特极少,因人工贵,男劳力缺,而女的求职难。有一次来了个青年女模特,大家赞美她体形美,但三天后她没有再来,后来听说她投塞纳河自杀了。同学中不少外国留学生,美国学生显得很阔气,带着照相机,日本人是没有的,我在街上往往被误认为是越南人或日本人。十二点下课,背着画箱就近在美术学院的学生食堂用餐,价格和质量与大学城差不多。学校下午没有我的课,除了到卢浮宫美术史学校听课,整个下午基本是参观博物馆、大型展览及大大小小的画廊,那么多画廊,每家不断在轮换展品,虽然我天天转,所见仍日日新。再就是书店及塞纳河岸的旧书摊,也吸引我翻个没完没了。晚上到法语学校补习,或到大茅屋画室画人体速写,时间排得紧,看看来不及回大学城晚餐时,便买面包夹巧克力,边跑边吃。大学城晚上常有舞会,我从未参与,没有时间,也因自己根本不会跳舞。晚上回到宿舍约十点多了,再看一小时法文书,多半是美术史之类,那时不失眠,多晚睡也不在乎。  </p>
梦幻与现实(2)
复活节放几天假,一位法国同学约我驾小舟,备个帐篷,顺塞纳河一路写生去。多美的安排!我跟他先到郊外他家乡间别墅,住一宿。翌日他扛个木条帆布构成的小舟,类似海水浴场玩儿用的,到了河岸,将帐篷、毛毯、画箱、罐头、面包塞进小舟,已满满的,他的弟妹和女佣都说危险,但我不敢说,怕他认为中国人胆小。舟至江中,千里江陵一日还,飘流迅速,但这位年轻法国同学感到尚不过瘾,又张起小布帆,舟飞不到一小时,便覆于江中,随波沉浮,我们俩人抓住覆舟,犹豫着是否泅水登岸,他先冒险游到了岸,我不能游泳,且西装皮鞋行动十分困难,江面浩浩百来米,便只能嗷嗷待救。他呼救,四野无人,我不意竟淹死于印象派笔底美丽的塞纳河中,并立即想到口袋中尚有妻和新生儿可雨的照片。当我力尽将沉没之际,终于有一艘大货船经过,货船尾部携带的小艇将我救上沙岸。同学和我找到最近的村,撞入遇到的第一户人家,同学电话他父亲立即开车来接回,期间主人先给我们烤火,那里的村民真善良。我在同学家乡间别墅住了好几天,有几幅水彩速写就是在那里画的,在我画集里尚可找见。回巴黎后,我在大学城游泳池学游泳,时间少,仍未学会。 每遇暑假,总要到国外参观,首选是意大利。战后欧洲供应困难,在巴黎,凡糖、肉、黄油替代品等等均定量分配,凭票按月购买,仿佛我们的票证时代。我从来不进饭店吃饭,贵,都说蜗牛是法国名菜,我至今没有记住蜗牛的法文名称。去外国旅行,失去了大学城的学生大食堂,又进不起饭店,于是面包夹肠之类的三明治成了我每天的主食,只是总须找个偏僻处吃,躲避人们的眼光。罗马、佛罗伦萨、米兰、威尼斯、拿波里等名城的博物馆及教堂都跑遍了,像乌菲栖博物馆更去过多次。文艺复兴早期壁画分散在一些小城市的教堂中,为看乔托、息马彪等人的壁画,我到过一些偏僻的小城,印象最深的是西乙那。我走在西乙那的街巷中,遇一妇女,她一见我便大惊失色,呼叫起来。那大概是个节日,乡下人进城的不少,原来这是个偏远乡村妇女,很少进城,更从未见过黄种人。如果中国乡村妇女第一次见到白的或黑的洋人,同样会大惊失色的。地球上多少差异的神秘已消逝,看来还正在消逝中,我们只等待外星人了。在伦敦住了一个月,除看博物馆外,补习英文,在中学时学的英文全忘了,因不用。在伦敦遇到一件小事却像一把尖刀刺入心脏,永远拔不出来。我坐在伦敦红色的双层公共汽车中,售票员胸前挂个皮袋,内装车票和钱币,依次给乘客售票。到我跟前,我用硬币买了票,她撕给我票后,硬币仍捏在手中,便向我邻座的一位“绅士”售票。那“绅士”给的是纸币,须找他钱,售票员顺手将捏在手中的我付的那个硬币找给“绅士”,“绅士”大为生气,不接受,因他明明看到这是中国人出手的钱。售票员于是在皮袋中换另一枚硬币找他。 四五十年代的巴黎大建筑物外表都已发黑,称之为黑色巴黎也合适,后来费大力全洗白了。但瑞士一向显得明亮而洁净,车站售票处的售票员手不摸钱币,用夹子夹钱,其实那些钱看来都还整洁,根本不见国内那种烂票子,非典期间,我们对钱币好像没有注意把关。干干净净的瑞士,雪山、绿树、泉水都像人工安排的,艺术意味少。水太清,鱼就不来,这鱼指艺术灵感倒很贴切。  </p>
严峻的抉择(1)
我们这些留学生大都不问政治。国内内战日趋激烈,改朝换代的大事岂能不波及每个中国人,我们持的是国民党中华民国的护照,而国民党将被赶出大陆,宋美龄频频飞美国求救,秦庭之哭已徒然。国民党的腐败我们早痛恨,对共产党则无接触,不了解,但共产党在长江中炮打英国军舰的消息真令我们兴奋,受尽歧视的中国留学生渴望祖国的富强。中共派陆璀和区堂亮二位女同志到巴黎参加世界和平大会,大会是露天的,我也去旁听了,在那里见到与会的毕加索。陆、区二位在一家咖啡店里邀请部分留学生叙谈,介绍解放战争的形势和解放区对留学生的政策,希望大家学成归国建设新中国。每个人面临着去、留的选择,其间关键是各人的专业与回国后如何发挥的问题,对生活待遇等等很少人考虑。 到巴黎前,我是打算不回国了,因国内搞美术没有出路,美术界的当权人物观点又极保守,视西方现代艺术如毒蛇猛兽。因之我想在巴黎扬名,飞黄腾达。当时有人劝我不要进学校,不要学生身份,要以画家姿态出现。我想来日方长,先学透,一面也参展春季、秋季等沙龙,慢慢创造自己独特的风格。看了那么多当代画,未被征服,感到自己怀着胎,可能是异样的中、西结合之胎,但这胎十个月是远远不能成熟的,不渴求早产。我陶醉在五光十色的现代作品中,但我的父老乡亲同胞们都不了解这些艺术,我自己日后创作出来的作品也将与祖国人民绝缘吗,回忆起在独石桥小学给女生画的那幅麻子像,感到落寞,茫然。可能是怀乡情结,故而特别重视梵高的书信中语:你是麦子,你的位置在麦田里,种到故乡的土里去,将于此生根发芽,别在巴黎人行道上枯萎掉。似乎感到我将在故土长成大树,在巴黎亦可能开花,但绝非松柏,松柏只卫护故国。当苏弗尔皮教授预备为我签署延长公费时,我吐露了我的想法,他完全同意这观点,并主张上溯到十七世纪以前的中国传统。离开巴黎,仍舍不得,但梁园毕竟不是久留之地。矛盾不易解决,或去或留的决定经过多次反复,与熊秉明等研讨无数回,最后我于一九五○年暑假离开了巴黎,投向吸引海外游子的新中国,自己心目中的新中国,我们这些先行者们当时似乎是探险者。这之前一年,我曾给吴大羽老师一封信,倾诉我的心情。大羽师保留了这信,“文革”中此信被抄走,最后得以退还,数年前,感谢大羽师之女崇力给我寄来了复印件,今录下: 羽师: 我试验着更深度的沉默。但是国内紊乱接着紊乱,使我日益关怀着你们的行止和安危。 在欧洲留了一年多以来,我考验了自己,照见了自己。往日的想法完全是糊涂的,在绘艺的学习上,因为自己的寡陋,总有意无意崇拜着西洋。今天,我对西洋现代美术的爱好与崇拜之心念全动摇了。我不愿以我的生命来选一朵花的职业。诚如我师所说:茶酒咖啡尝腻了,便继之以臭水毒药。何况茶酒咖啡尚非祖国人民当前之渴求。如果绘画再只是仅求一点视觉的清快,装点了一角室壁的空虚,它应该更千倍地被人轻视!因为园里的一株绿树,盆里的一朵鲜花,也能给以同样的效果,它有什么伟大崇高的地方?何必糟蹋如许人力物力?我绝不是说要用绘画来作文学的注脚、一个事件的图解。但它应该能够真真切切,一针一滴血,一鞭一道痕地深印当时当地人们的心底,令本来想掉眼泪而掉不下的人们掉下了眼泪。我总觉得只有鲁迅先生一人是在文字里做到了这功能。颜色和声音的传递感情,是否不及文字的简快易喻? 十年,盲目地,我一步步追,一步步爬,在寻找一个连自己也不太清楚的目标,付出了多少艰苦!一个穷僻农村里的孩子,爬到了这个西洋寻求欢乐的社会的中心地巴黎,到处看、听。一年半来,我知道这个社会,这个人群与我不相干,这些快活发亮的人面于我很隔膜。灯红酒绿的狂舞对我太生疏。我的心,生活在真空里。阴雨于我无妨,因即使美丽的阳光照到我身上,我也感觉不到丝毫温暖。这里的所谓画人制造欢乐,花添到锦上。我一天比一天不愿学这种快乐的伪造术了。为共同生活的人们不懂的语言,不是外国语便是死的语言。我不愿自己的工作与共同生活的人们漠不相关。祖国的苦难憔悴的人面都伸到我的桌前!我的父母、师友、邻居、成千上万的同胞都在睁着眼睛看我!我一想起自己在学习这类近乎变态性欲发泄的西洋现代艺术,今天这样的一个我,应该更懂得补鞋匠工作的意义,因他的工作尚且与周围的人们发生关联。踏破铁鞋无觅处,艺术的学习不在欧洲,不在巴黎,不在大师们的画室;在祖国,在故乡,在家园,在自己的心底。赶快回去,从头做起。先时,犹如别人的想法,我要在这里学上好几年,三年之内决不回国。觉迷途其未远,今年暑假二年期满我是决定回国了。原已向法政府进行延长第三年的公费手续也中止了。(编者注:后来还是延长至第三年。)因为再留下去只是生命的浪费。我的心非常波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将生下来。苦日子已过了半世,再苦的生活也不会在乎了。总得要以我们的生命来铸造出一些什么!无论被驱在祖国的哪一角落,我将爱惜那卑微的一份,步步真诚地做,不会再憧憬于巴黎的画坛了。暑假后即使国内情况更糟,我仍愿回来。火坑大家一齐跳。我似乎尝到了当年鲁迅先生抛弃医学的学习,决心回国从事文艺工作的勇气。……   </p>
严峻的抉择(2)
生冠中谨上 2月15日 我并非最勇敢的先行者,同学中更有先行人。一九四九年十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巴黎学生会立刻挂出了五星红旗,驻法使馆来干涉,扬言要押送我们去台湾,威胁扣发旅费。我们四十名公费生索性全部住进使馆大厅,请愿红旗要挂,路费要发,使馆里乱成一团,请正在出访的陈源教授来劝说,而我们根本瞧不起这位被鲁迅讽为“写闲话的西滢”的陈西滢。学生胜利了,有些人拿到路费便提前回国了。巴黎的华侨开庆祝大会,使馆的官员们识大局,也起义与会,钱泰成了光杆的国民党末代大使。 一九五○年暑假,我买了从马赛到香港的法国马赛曲号船票,自己提前从巴黎出发,到阿尔(Arle)访梵高的黄房子及其附近写生过的风物,并在小旅店的小房间住了几宿,那房间的简陋,颇似梵高作品的原型。接着又到埃克斯访塞尚故居。维多利亚山是塞尚永远的模特儿,我绕山行,移步换形探索老画家的视野与构想。在此遇到同学左景权,便同宿相叙,惜别依依,他是历史学家,左宗堂的后代,当时不回国,至今仍在巴黎,久无联系,垂垂老矣,据说孤寂晚景,令人感伤。 中国学生往返买的都是四等舱。四等舱,肮脏,塞在船头尖顶,风浪来时这里颠得最疯狂,那些吊住上、下床的铁链条摇晃得哐当哐当响。白天,我们都爬上甲板,在甲板上租一把躺椅,舒舒服服躺着看海洋,江山卧游,每经各国码头港口时,泊二、三日,均可登岸观光,这样神往的行程,现在当属于豪华旅游了,一般人恐已不易享受到。舟行一月,闲着,我作过一些速写和诗,诗见于《望尽天涯路》。  </p>
故园
马赛曲号去东京,抵香港,我们登陆,住九龙。应邀访李流丹家,他出示他的木刻作品,印象不错,他表现了人民的苦难。在饭店吃到了炒菠菜,味美,在巴黎无炒疏菜,只有生菜或菜泥。北上,先到广州,无亲切感,因听不懂广东话,如初到外国,反不如在巴黎自由。乘火车去北京报到,路经无锡,下车,宿店。店主见我持护照,西装革履,是外国来的,稍稍问要不要姑娘,我摇头,他加一句:有好的。翌晨搭去宜兴的轮船,船经家乡码头楝树港,下船,走回家只一华里,这是我少年时代频频往返的老路,路边的树、草和稻,若是有情当相抱。父亲和妻竟没有来接,别人似乎也不相识,我默默回家。途中见小田埂上远处一矮小老人,夹两把雨伞前来,那确是我父亲。他说昨天碧琴抱着可雨也来接过,今天小雨未来,无电话,他们只知就这几天到家,但不知确期,今天听到轮船叫(鸣汽笛)才又赶来接接试试,他有点遗憾昨天碧琴和可雨没有接到我。转眼抵家,妻抱着三岁的可雨被弟妹们围着,都站在门前打谷场上冒着微雨等待远行人的归来。首先他们让可雨给我抱,没有见过面的孩子,他不怕生,高高兴兴投入我怀中。因平时他们经常训练他:爸爸呢?法不(法国)。我的归来对老父、老母、妻及全家都是极大的喜事,但我感觉到父母们心底有黑洞。 是夏天,妻穿着薄薄的衣裤,同一般农村少妇仿佛,但她朴实中不失自己的品位,委屈了她三年,她还是她,她不怨这三年有多苦,似乎站在流水中并未被打湿衣衫。纸包不住火,家里虽不对我说,原来土改降临,我们家被划为地主。十亩之家算地主?有说是父亲当过吴氏宗祠的会计,吴氏宗祠田多,但又不是我家的。我完全不了解地主、富农、贫农等等的界别及后果,只知家里粮食已不够吃,我想将带回的不多美元先买粮食,父亲连连摇手:千万买不得!夜晚,我和妻相叙,她平静地谈解放前后的情况,她因难产而到常州医院全身麻醉用产钳的惊险,家里经济的艰难,父母的可怜,土改的严峻……我们相抱而哭,我暂未谈塞纳河之溺及返国与否的矛盾。她倒说父亲主张我暂不回来,我不禁问:“那你呢?”“一切随你。”我只住了几天,便匆匆赴京,报到要紧,估计到了北京将可感受到在巴黎时听到进步派宣扬的新中国新貌。  </p>
炼狱(1)
我是第一次到北京,故宫、老城、狭窄街道上华丽的牌坊,这吻合了我想象中的故国旧貌,所谓传统。街上行人如蚁,一律青、灰衣衫,与黄瓦红墙不属于同一个时代。教育部归国留学生接待处设在西单旧刑部街,我办完报到手续住下后,第一件事是到东安市场买一套蓝布制服,换下西装革履,才可自在地进入人群。 接待处的工作主要是联系分配留学生的工作岗位,等待分配期间安排政治学习及政治报告。各行各业的留学生大都与其本专业系统有联系,有的很快就被聘走了,甚至几处抢。也有没处要的,等久了的便分配到革命大学学习,学习一年政治再看。我是打算回杭州母校,刘开渠老师在当院长,已有人开始为我与他联系,妻也曾表示她愿定居杭州,风光气候均宜人。离巴黎时,有人托我带点东西给滑田友,我找到大雅宝胡同中央美术学院的宿舍滑田友家。不意在院中遇见杭州老同学董希文,他显得十分热情,邀我到他家小叙,问及巴黎艺坛种种情况,最后提出想到我招待所看我的作品,我很欢迎。好像只隔一二天他真的去了旧刑部街,我出示手头的一捆油画人体,他一幅幅看得很仔细,说想借几幅带回去细看后再送回,当然可以,就由他挑选了带走。大约过了一星期或十来天,他将画送回,并说中央美术学院已决定聘我任教,叫我留在北京,不必回杭州去。当时徐悲鸿任中央美术学院院长,徐一味主张写实,与林风眠兼容甚至偏爱西方现代艺术的观点水火不容,故杭州的学生也与徐系的学生观点相背。因之我对董希文说,徐悲鸿怎能容纳我的观点与作风,董答:老实告诉你,徐先生有政治地位,没有政治质量,今天是党掌握方针和政策,不再是个人当权独揽。董希文一向慎重严谨,他借我的画其实是拿到党委通过决定聘请后才送回的,用心良苦,我就这样进入了中央美术学院。 一经决定留京不返杭州,我立即动身回故乡接碧琴和可雨。我们三人带了简陋的行李坐小船到楝树港赶汽轮去无锡。小船从老家前的埠头起行,父母弟妹们送到船边,是远行,是久别,除了小可雨兴奋,人人感到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在无锡搭上火车,是夜晚,可雨问,车上有床睡觉吗?我们买的是硬座,幸有一节母子车厢,照顾了碧琴和可雨,可雨美美地睡觉了。碧琴自三年前到我老家后,这是第一回坐火车,也是生平第一回过长江北上,过长江要轮渡,极费时费事。 中央美术学院的宿舍很紧张,一时无空房,我们先租魏家胡同一家四合院的两小间南房,无阳光。购买一张够三人睡的大床、煤球炉、水缸、桌、凳……碧琴买菜做饭都带着可雨,我觉得她比子君辛苦。 土改形势愈来愈烈,父亲来信诉苦,他最担心的是几个妹妹渐成大姑娘了,困在村里怎么办,要我设法。我和碧琴商量,先将大妹妹蕖芳接来北京,再慢慢寻找出路。蕖芳同住在我们的小屋里,可能是借房东家的旧木板架成床,用布帘遮掩,便是她的卧室了。我们正打听任何工厂有否招考练习生之类的广告,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开始征兵了。参军是美好而光荣的出路,在农村,地主家庭出身的子女对此无缘。我与美院人事处商量,他们很照顾,用学院推荐的名义蕖芳居然参上了军,而且后来被分配学习军医,苦难中等待的妹妹终于遇到了生机,她于是走上将以医为人民服务的人生。 徐悲鸿虽不掌握独聘教师的特权,但他对人处事仍不失解放前的规格,新教师来,他出面请客。董希文陪着我到东授禄街徐家赴宴。除必不可少的礼貌话外,徐先生和我没有共同语言,虽然我们是宜兴同乡,彼此乡音均较重。幸而徐先生请了另一位客人赵望云,他们像是有事商讨,这就缓解了董希文的尴尬。席间,菜肴很新鲜,女主人廖静文指着清蒸鱼介绍:这是松花江的白鱼,刚送来的。此后,我很少见到徐院长,我到院只在自己的课室里与同学交流。我教的是一年级某班的素描,一年级一百多学生,是全院实力最强的重点班,学生中今日知名者如靳尚谊、詹建俊、朱乃正、闻立鹏、蔡亮、刘勃舒、邵晶坤、权正环、赵友萍、张德蒂、张守义等等,这一百多学生分成七个班,教师分别是董希文、艾中信、蒋兆和、李宗津、李斛、韦启美和我。我觉得同学们作画小处着眼,画得碎,只描物之形,不识造型之体面与结构,尤其面对石膏像,无情无意,一味理性地“写实”。我竭力赋予大刀阔斧,引发各人的敏感,鼓励差异,甚至错觉,这其实是将苏弗尔皮的观点咀嚼后再喂给孩子们。同学们觉得我讲得新颖,可能还不甚理解,但也试着转换观察角度和表现方式。其中有的同学并不接受,明显的如蔡亮,当我要去参观土改,派董希文来代课时,蔡亮特别高兴。同学们认为蔡亮是这班最出色的尖子,但我觉得他的作业缺乏灵气,倒表扬汪志杰感觉好,后来我被戴上天才教育的帽子。一位刘姓同学画得好,他却要参军,我很惋惜,劝他不去。荒谬,这样的教师早晚该被赶出课堂。   </p>
炼狱(2)
我从巴黎带回三铁箱画册,每次上课给同学们看一二本,他们兴奋极了,难得看到这么印刷精美的名画。结合名作,我讲解绘画的多样性,尤其重要的是古今观念的转变,扩大他们的眼界。令我惊讶的是,他们从未听说过波底浅利、郁脱利罗和马迪里尼等名家。有同学提出,有列宾的画册吗?没有,不仅没有,我也未听说过列宾之名。课后我问董希文,列宾是谁,董说这是俄罗斯十九世纪大画家,是今日国内最推崇的大师。我回家翻法文美术史,翻到十九世纪的俄罗斯,是有列宾之名,但只短短几行文字介绍。几个月后,我在王府井外文书店偶然碰见一份法文的《法兰西文艺报》,这报我在巴黎时常看,必看的。虽是过期报纸,我也买了,好了解巴黎艺坛近况。打开报纸,头版头条,整版图文介绍列宾,作者是进步诗人阿拉贡(Aragon)。我迫不及待在书店门口便先粗略浏览,开头第一句:提起列宾,我们法国画家谁也不知道他是谁。原来法国画家和我一样孤陋寡闻。 我被编入高校教师土改参观团,团长是南开大学历史系主任郑天挺,团员有清华大学土木系主任张维、北大历史系杨人鞭教授、美术学院王式廓、冯法祀及我等等,地点是湖南一带。我读过孙中山的民权主义,了解他主张平均地权,及耕者有其田,但没有读过马列主义,不了解阶级斗争的实质内涵。这回在土改中才知道地主、富农、贫农的界别,怎样划分阶级。看到各种斗地主的场面,被剥削的农民气愤时不免动手打地主,政策上不许打,打了,这叫“偏差”,“偏差”和“照顾”是我经常听到的新名词。地主和地主不一样,有的残暴,有的看来善良,甚至可怜相,但剥削是他们的共性,而他们往往并不认识自己是剥削者。他们还有另一个共性:吝啬。有一家地主将银子铸成一大个整块,藏在地窖里,每有银子便都烧熔了浇进去,子孙也不易偷窃花费,巴尔扎克笔下葛朗台家也没有这么大块的不动产吧。剥削制将被消灭,愚昧与落后可厌,物不尽其用,阻止了社会发展。西方资产阶级利用一切物力创造新事物,中国的地主阶级使社会倒退。分到了田的农民欢天喜地,接着动员参军,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成分好的农民,分到了地的农民,这些红光满面的青年农民戴着大红花气昂昂地去保家卫国了,保卫真正是属于自己的家园。参观了大风大浪的社会改革,是教育我们这些旧社会来的知识分子认识当前的形势,便于自己的工作配合国家前进的方向,王式廓就在这次土改返京后,创作了反映土改斗争场面的《血衣》。 返国途中,我在船上经常考虑创作题材。我构思过一幅《渡船》,渡船上集中了老乡们:白发老伯、缺牙大婶、黄毛丫头、猪、鸡、菜筐、扁担纵横,苦难挤着苦难,同舟共济,都是我的父老乡亲,被早晨的阳光照射着,他们在笑。或者风雨黄昏,几把黄布雨伞遮不住畏缩的人们。我从幼年到少年、青年,外出和回家,必经这渡船,这渡船美,这美是立体的,它积淀了几代人的肖像和背影。另一幅《送葬》,祠堂的大白墙前一群白衣人送葬,白衣白墙间凸出一口黑棺材,代代苦难,永远的苦难凝固在这黑色的棺材上,棺材中。还有几幅,但参观土改后,看了今天的农村现状,政治斗争的火热,这些构思中的作品便不能诞生,成为死胎,胎死腹中的母亲永远感到难言的沉痛。 在北京街头遇到一位北方农民,一身靛蓝衣服,形象特别好,入画,便出钱请到我家。其时我已搬入美院大雅宝胡同宿舍,我将最大的一间开了天窗,作画室,但夏天日晒热得不得了,妻忍着,未吐怨言。我将这位北方老乡画在南方农家小屋里,给他戴上大红花,一个孩子伏在他身上,题目是《爸爸的胸花》,这是看到土改后农村参军的启示吧。但我的画反应不好,被认为是形式主义的,改来改去都不行。后来又试画别的题材,总说是丑化了工农兵,如果苏弗尔皮老师看到这些画,他大概会说:哼,漂亮呵!我夹在东西方中找不到路,与领导及群众隔着河,找不到桥,连独木小桥也没有。妻怀了第二个孩子,我们到处找打胎的,有人介绍有个日本医生肯做,找到他的诊所,已被封门了。当妻躺在床上闹阵痛时,我正在画布前拼搏,没有放下画笔到床前安慰她,我无法掩饰自己的自私。然而,画仍遭排斥。逼上梁山,改行作风景画的念头开始萌芽了。   </p>
炼狱(3)
回国后,我一直没给秉明写信,他等我总无音信,石沉大海,但聪明的他是读得懂无字碑的。我终于给他写了一短简:我们此生已不可能再见,连纸上的长谈也无可能,人生短,艺术长,由我们的作品日后相互倾诉吧! 搬进美院宿舍,住处略微宽了些,又送走了妹妹,我们预备接父母来京住一时期。但父亲被划为地主,根本不许他离开家门。好不容易母亲被批准到了北京,我们陪她各处参观,她对皇帝家(故宫)最感兴趣。但她住不惯北京,用水不便,远不如在家到小河洗刷自由。五十年代北京的风沙令南方人难以忍受,她勉强住了一时期,坚决要求回去了,明知回去面对的是灾难。我的月薪是七百斤小米,维持三口之家已不易,还必须支援饥饿线上的父母妹妹们,我寄的钱真是杯水车薪,救不了望子成龙的老俩口,而他们最发愁的还是妹妹们。妻设法工作。她找到大佛寺小学重操旧业,买了一辆旧自行车,每天往返于家和学校间,家里找保姆,做饭带可雨。晚上碧琴带回一大堆作业批改,而我正迷失于艺术的苦海中,心情郁闷,显然这不属于幸福的家庭。第二个孩子有宏出生后,我们真是手足无措了,请母亲再来北京将幼儿带回老家托给一位乡间奶妈抚养。 我在美院教了两年,前后两个班,第二个班上的李克瑜、王恤珠、尹戎生等等还记得分明。刚教了二年,开始文艺整风,整资产阶级文艺思想,落实到美术学院,便是整形式主义。有一个干部班,学员都是各地普及美术工作而立场坚定的优秀党员,有一位学员在图书馆看到了印象派的作品,大为惊喜,说这才是彻彻底底的艺术,当然他遭到了批判。但印象派像瘟疫一样传染开来,整风是及时的了。我曾经给同学们看过远比印象派毒素更烈的现代作品,我原意是将采来的果实倒筐般倒个满地,让比我更年轻的同学们自由选取。在整风中我成了放毒者,整风小组会中不断有人递给我条子,都是学生们状告我放毒的言行,大都批我是资产阶级文艺观,是形式主义。更直截了当的,要我学了无产阶级的艺术再来教。当然条子都是匿名的,上课时学生对我都很热情,对我所谈很感兴趣,怎么忽然转了一百八十度。有一次全院教师大会,是集中各小组整风情况的总结,党委领导王朝闻就方针政策讲了话,徐悲鸿也讲了话,徐讲的比较具体,很激动,说自然主义是懒汉,应打倒,而形式主义是恶棍,必须消灭。我非常孤立,只滑田友在无人处拍拍我臂膀:我保护你。其实他自己是泥菩萨,未必过得了河。  </p>
独木桥(1)
整风后不久,人事科长丁井文一个电话打到大雅宝胡同宿舍,通知我清华大学建筑系聘我去教课,让我办理调职手续,手续简便之极。到清华后住在北院六号,北院原是朱自清等名教授的住宅,很讲究,但年久失修,已十分破旧,属清华次等宿舍了。比之大雅宝胡同则显得阔气,跟去的保姆恭喜我升官了,她便提出要加工资。妻已生了第三个孩子,命名乙丁,其时批我的个人英雄主义,还是当个普通一丁好。据清华的人说,他们到美院遇到丁井文,丁曾问到吴冠中仍是“老子天下第一”吗。去年在清华美术学院新楼设计图的评选会中,吴良镛向清华美院新领导及评委们说:我透露一个秘密,当年到美院调吴先生(即我)是我去点的将。因美院以教员互调的条件要调清华的李宗津和李斛到美院专任,吴良镛知我在重庆大学建筑系任过四年助教,建筑设计要讲形式,不怕“形式主义”,而美院正愿送瘟神,谈判正合拍,我披上昭君之装出塞了。 我说出塞,是出了文艺圈子。离开了美院这个擂台,这个左的比武场,在清华感到心情舒畅多了,教课之余,在无干扰中探寻自己的独木桥。教课并不费劲,教素描和水彩。已往只重视油画,瞧不起水彩,为了教好课,便在水彩上下了功夫,我将水彩与已往学过的水墨结合,颇受好评,群众最先是从水彩认识我的,我被认为是一个水彩画家。建筑师必须掌握画树的能力,我便在树上钻研,我爱上了树,她是人,尤其冬天落了叶的树,如裸体之人,并具喜怒哀乐生态。郭熙、李唐、倪瓒们的树严谨,富人情味,西方画家少有达此高度者。用素描或水墨表现树可达淋漓尽致,但黏糊糊的油彩难刻画树的枝杈之精微。风景画中如树不精彩,等于人物构图中的人物蹩脚。任何工具都有优点和局限,工具和技法永远是思想感情的奴才,作者使用它们,虐待它们。从古希腊的陶罐到马蒂斯的油画,都在浓厚的底色上用工具刮出流畅的线条,这予我启发。我在浓厚的油画底色上用调色刀刮出底色的线,在很粗的线状素底上再镶以色彩,这色便不至和底色混成糊涂一团。如画树梢,用刀尖,可刮出缠绵曲折的亮线,无须再染色,我常用这手法表现丛林及弯弯曲曲的细枝,油画笔极难达到这种效果。 当时几乎没有人画风景,认为不能为政治服务,不务正业,甚至会遭到批判。后来文艺界领导人周扬说风景画无害,有益无害。无害论一出,我感到放心,可以继续探索前进,至于不鼓励,不发表,都与我无关,与艺术无关,我只须一条羊肠小道,途中有独木桥,让我奔向自己的目标,那里是天堂,是地狱,谁知!建筑系像一把伞,庇护了我这个风雨独行人。 我废寝忘食的工作令妻不满,说教课已不成问题,何苦再这样辛劳。其时她已调在清华附小任教,工作仍忙,乙丁尚躺在摇篮里,须人照料,保姆有点顾不过来。有宏已断奶,能独力行走,于是母亲再度进京,送回有宏,照料乙丁。因住房有了改进,生活较方便,母亲这回住得较久,并从老家找来一个远亲当保姆,家里的生活安排较妥,只是更穷,孩子多了,负担加重,我们曾领过多子女津贴,甚内疚。碧琴与我结婚前,他父亲反对,只一个理由,艺术家将来都穷,碧琴勇敢地嫁了我,今日品尝她不听父亲当年劝告的苦果。 我觉得建筑系的学生审美水平较高,一是文化水平较高,能看外文杂志,再是设计中离不开形式的推敲,同他们谈点、线、面构成,谈节奏呼应,实际已跨入抽象美领域,也正是他们专业的课题。故我有些建筑师朋友往往比一般画家同事更相知,向他们学了不少东西。学习绘画,必然涉及造型,涉及雕塑与建筑,巴黎的建筑系就设在美术学院中,我天天看到建筑系学生们扛着裱着设计图的大板在院内出出进进。清华大学建筑系有一次讨论绘画,教师们都展出作品,梁思成和林徽因也展出作品参加讨论,梁思成展的是水彩罗马古建筑,好像是斗兽场,林徽因的作品也是水彩,带点印象派的效果。她身体很弱,仍谈了关于色彩的问题,结合舞台设计,她说大幕要沉着,宜用暗红,内幕可用粉红,好比新娘子的内外服装配套。梁思成留给我一个最难忘的举动,那是他讲中国建筑史的第一堂课,我也在旁听,未开讲前他从上衣口袋摸出一个小红本高高举给大家看,得意地说:“这是工会会员证,我是工人阶级了!”那年月,知识分子入工会标志一个大转变,不容易。   </p>
独木桥(2)
北京师范大学有个最不起眼的系,图画制图系,系主任是卫天霖。卫天霖是油画家,早年留学日本,作品受印象派影响而融进民间色彩,华丽绚烂,质朴厚重。印象派捕捉瞬间,作画迅速,而卫天霖作一幅画往往累月之工。随着教育形势的发展,图画制图系改为美术系,于是须加聘绘画教师。教研室主任张安治竭力希望调我,劝我回归文艺领域。我与卫老素不相识,与张也只在伦敦和巴黎有过几次过从,并非老友或知己。因当时“双百”方针的气氛已渐浓,我很快被调去了,李瑞年比我早一步也从美院调到了师大美术系,我们又同事了。形势发展喜人,师大的美术系和音乐系独立成艺术师范学院,后又改为北京艺术学院,并增加了戏剧系,聘焦菊隐兼任教授,但我竟未有机会与焦先生相叙,感谢他在沙坪坝时辅导我法文之恩。卫天霖任副院长,主管美术系,他全身心投入教学工作。解放前,卫老支持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他家曾作过地下工作者的联络处,最后他携家带眷直接去了解放区,任教于华北大学。但美术方面的领导们认为他是印象派,属资产阶级,并不重用他。解放后,主要的党员画家们进北京接收,进入美术学院,而卫天霖被安排到师大这个不起眼的图画制图系。今成立艺术学院,卫老有用武之地了,我深深感到他办好学院的决心和热忱。他对徐悲鸿体系的师生有戒心,因他是被排斥者。我是张安治介绍去的,张安治曾是徐的学生,因对张有点戒心,也就戒心我是否是张的羽翼,惊弓之鸟,在旧社会他历尽人际倾轧。共同工作半年后,卫老认识到我并非谁的羽翼,而且学术观点与他相近,他从信任到宠爱我,引为心腹,力劝我任绘画教研室主任,又将我妻从清华附小调来美术系任资料员,在极困难的条件下解决我们的住房。反右前他有职有权,聘教员的大事往往交我定夺,我推荐的,他不须考核。士为知己者死,何况办好艺术学院是彼此的共同心愿,我视卫老为长辈、老师,竭尽忠诚。美术学院如强邻压境,促进了艺术学院的师生们团结一致,多难兴邦。 鉴于美术学院一花独放,卫老、李瑞年、张安治和我一致主张多样化,聘请了罗尔纯、吴静波、邵晶坤、俞致贞、白雪石、高冠华……反右后,政治挂帅,卫老也就没有决定聘任教员的权力,改由党内专家赵域掌握教学方向,阿老、彦涵、张松鹤等均调来了,教师阵容日益强大。艺术学院办了八年,后期成绩蒸蒸日上,渐引起社会关注,我们心底都有与美院分庭抗礼的追求,但突然,她夭折了。文化部以我们的音乐系为基础成立中国音乐学院,戏剧系并入戏剧学院,美术系分别并入美术学院和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留下的及附中的教师到师院成立美术系。在撤消艺术学院的大会上,苏灵杨院长虽在台上鼓励大家向前看,但台下师生多半泣不成声,我没有敢看卫老,这位最辛劳的创业者谅必欲哭无泪。母校的消逝,毕业生们将品尝孤儿的滋味。卫老、阿老、俞致贞、张秋海、陈缘督及我调至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嫁鸡随鸡,我们将为工艺专业服务。 在艺术学院这八年,我面对人体,教油画专业,竭力捏塑我心目中的艺术青年,发挥在美院遭批判的观点,更进一步谈形色美,谈油画民族化。我带油画专业的学生至故宫看国画,用西方的构成法则分析讲解虚谷、八大、金农、石涛、渐江……的造型特色。在教研组教师进修会上,我从荣宝斋借来高级水印周〖FJF〗窻〖FJJ〗的《簪花仕女图》,请国画和油画教师从各自的观点来品评、分析作品的优缺点,希望引出争论,可惜争论不起来。 在自己班上,我给学生看西方画册,讲艺术品位、激情、甚至错觉。同学们非常兴奋,但不让外班同学旁听,画册也只限本班看,怕扩散影响大了,会出严重后果。不讲真谛,于心有愧,误人子弟,虽然我明知普罗米修斯的命运。终于我误人子弟了。我偏爱班上学生李付元,他色感好,作品品位不错,我总是鼓励他勇猛前进,心有灵犀,但他确有自己的好恶,不迁就。毕业创作了,李付元的构思是画易水送别,白衣丧服,黑的马车,最初的小稿中黑与白营造了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剧气氛。但不行,刺秦皇这样的历史题材绝对通不过,终于被扼死在摇篮里,李付元很难找到他想画的新题材,审稿日期又步步逼近。最后他画了两头大黑牛,背景是农家院,血红的辣椒之类什物,画面以形的量感与色的对照凸现形式美。这画他曾画过,并被选入北京市美展,现在时间紧迫便在这基础上放大重画作为毕业创作。我作为主导教师,觉得效果不错,评了5分(当时学苏联的5分制,5分是最高)。但党领导认为这样无主题的牛不能作为毕业创作,决定由系里组织评委会集体投票评分,结果《牛》只得了2分,不及格。李付元因此不能毕业,最后以让他补修半年的方式结束了事件。   </p>
独木桥(3)
在艺术学院除带领学生外出体验生活、写生实习外,教师每年有创作假,加上寒暑假,所以我每学期总有外出写生的机会。五十年代好像还没有画家去井冈山,我摸石头过河,探听着交通上了井冈山。我爱崇山峻岭,茂林修竹,井冈山是革命圣地,今画革命圣地的峻岭与修竹,当非一般风景,便名正言顺,大大方方去画了。到达心脏茨坪已颇费力,而各大哨口尚很遥远,且只能步行,别无交通工具。我背着画箱、画架、两块三合板、水壶、干粮、油布(南方随时下雨)、雨伞上路,类似一个运货人。油画画在三合板上,干不了,用同一尺寸的另一块板盖上,四周用隔离钉隔开,画面与盖板不接触,所以每次必须带两块板。油布是大张的,作画中遇阵雨,用以遮画面防雨,我的身体便是撑开油布的支柱。而且,完成了的画与盖板钉合后,四周是宽缝,须防灰沙或雨点进入,大油布将其全部包严,并用带子捆牢,夹在画架上提着才能稳走数十里山路。有一次在双马石写生,四野森森,羊肠小道无行人,有点担心猛兽来袭。有响声,一老人提着空口袋前来看我干什么,我刚开始,画面尚无形,老人看一眼就走了,赶他的路。下午四点来钟,老人背着满满一袋什物从茨坪方向回来了,他又来看画,这回松、石、山等风光一目了然,他喜形于色,忽然,他放下口袋,从中摸出一块灰褐色的东西让我吃,那是白薯干,他看我站着画了一天,谅来无处吃饭,其实我带了干粮,工作中吃不下,要到回去的路途中才能吃。老乡之情感人,但我们语言不通,心有灵犀,我出示自己的干粮,谢了他的赠品。日未出而作,日已入尚不能息,因每作一幅画须赶数十里山路,故天天摸黑出门,摸黑回招待所。最远的一个点是珠砂冲哨口,当天绝不可能回来,便先住到中途一个农家,翌晨一早赶去哨口。哨口虽是军事险境,并不入画,倒是途中峭壁、急流,郁郁葱葱,入画处不少。 在井冈山共作了十余幅风景,加上瑞金所作,都是革命圣地,人民美术出版社为此出版了一套革命圣地风景画明信片,有些刊物也发表了几幅,较常见的是《井冈山杜鹃花》那幅。井冈山管理处(今日之井冈山博物馆)派人来京找我,希望我复制这套风景画赠他们馆里陈列。 我乐意复制了,他们取走作品,回赠了几个竹制笔筒。许多年后,我翻看这批尝试油画民族化的作品,觉得太幼稚,便全部毁掉了,只个别的已送了人。再后来,我的作品竟成为市场宠儿,值钱了,我在一些拍卖目录中陆续发现井冈山博物馆那套油画被出卖。七十年代我再上井冈山,已有公路通各哨口,我在哨口附近作画,下午没有赶上返茨坪的末班车,慢慢步行返回,恐须夜半十二点才能到达,一路留心过路车,拦住一辆载木头的卡车,但车上木头堆得高高的,无法加人,只好挤进驾驶舱,但未干的油画未及包装,没法安置,便伸臂窗外捏着那张画坏了的画——病儿,病儿不能丢。这样捏着奔驰四五十分钟,抵茨坪时手与臂全麻木了,再看画,很蹩脚,不是滋味。我探问五十年代赠画的下落,无人说得清,推说人员都调动了。九十年代全国政协组团视察京九路,中途宿井冈山,我以政协常委的身份询问博物馆领导关于那十几幅油画的下落,他先说大概只剩一二幅了,我要看,他们寻找后答复说一幅也没有了,也说人员都调动了,只能向我道歉。 一九六○年暑假,我要自费去海南岛作画,妻有难色,因家中经济实在困难。我写了一本小册子介绍波底浅利,寄上海某出版社,一直等稿费,想用这稿费去海南岛,但却退稿了。假期不可失,我还是去了海南岛。到兴隆农场招待所,所里一看我的介绍信是北京艺术学院副教授,便安排我住最高级的房间,我一看那些讲究的沙发衣柜之类,怎能住得起,便说我作油画,油色会弄脏房间,只须住职工宿舍,最后总算住入上下双人铺的房间,每天几角钱,住一月也不担忧。我钻进椰子林作画,奇热无比,连油色的锡管都烫手。忘了在何处,林中小虫特多,咬得紧,着长裤,长袖衬衣,且将袖口和衣领都包得严严实实,但回到宿店才知满身都是红块块,奇痒难忍,店主颇可怜我,说:氓!氓!我听不懂广东话,她用笔写,原来是蚊。我的写生架是从法国带回的五十年代的木质制品,多功能,极方便,其中两个铜钩长二寸余,缺一不可,我对画架上的任何零件备加注意,像战士爱护自己的枪。但有一天晚上解开画架与作品时,却发现丢失了一个铜钩,这对我几乎是五雷轰顶,因从此无法工作。一夜难眠,翌晨顺着昨天作画后的路线一路仔细寻找,在一望无际的青绿大海中捞针,或只是抚痛的招魂。感动了苍天,那铜钩上染有红色,万绿丛中一点红,居然给我找回了这远比珠宝珍贵的铜钩,我捧起染着颜料和朝露的铜钩吻了又吻。这样辛苦月余作来的画自然很珍惜,但广东返北京的火车很挤,虽是起站,什物架上早已堆得满满的,我有一包画是用隔离钉隔开的,中空,压不得,无可奈何,只好安置在我自己的座位上,我自己站着,也许中途有人下车会有空位,然而竟没有,站到北京,双腿肿了,作品平安到家。   </p>
独木桥(4)
西藏平叛后,为了反映平叛后西藏的和平美好,美协组织画家入藏写生,首选是董希文,董希文不忘旧谊,推荐我同行,我甚喜,如得彩票。我们一行三人(后又增加了邵晶坤)先坐火车到兰州,然后乘公共汽车经葛尔木去拉萨。经唐古拉山,海拔五六千公尺,氧气稀薄,心脏弱者过不了关,需备氧气。坐长途汽车、远洋海轮,我从无反应,至此,汽车行驶时尚无感觉,停车脚踏土地,便感头晕恶心,有人难受得哭了,泪珠落地成冰,这冰珠千年万世永不消融。早晨汽车水箱冻了打不着火,用木柴烧烤一个多小时才能开车,因此司机不愿憩夜,通宵连日地赶,眼睛熬得满是血丝,所以总要配两套司机。到了拉萨,配给我们专车,很阔气。在西藏约四五个月,我们先分工分路找题材。我主要画风景,目标康藏公路的札木,道路极难走,多塌方及泥石流。一路住兵站,也只能住兵站,兵站的解放军十分热情。有一处兵站我忘记了地名,将到此站前风景别具魅力,雪山、飞瀑、高树、野花,构成新颖奇特之画境。抵站后我立即与一路陪护我的青年解放军商定,明天大早先去画今日途中所见之景。翌晨提前吃早饭,青年战士和我分背着画箱什物上路,因海拔高,缺氧,步履有些吃力,何况是曲曲弯弯的山路。我心切,走得快,但总不见昨日之景,汽车不过二十来分钟,我们走了四个小时才约略感到近乎昨日所见之方位,反复比较,我恍然大悟:是速度改变了空间,不同方位和地点的雪山、飞瀑、高树、野花等等被速度搬动,在我的错觉中构成异常的景象。从此,我经常运用这移花接木与移山倒海的组织法创作画面,最明显的例子如七十年代的《桂村山村》。藏民很美,造型之美,即便脸上涂了血色,仍美,我在西藏画了不少藏民。但西藏作品中最有新颖感的是扎什仑布寺,这扎什仑布寺也属于移花接木之产品,主要是山、庙、树木、喇嘛等对象的远近与左右间的安置作了极大的调度。我着力构思构图的创意,而具体物象之表现则仍追求真实感,为此,我经常的创作方式是现场搬家写生。 中学时代,我爱好文学,当代作家中尤其崇拜鲁迅,我想从事文学,追踪他的人生道路。但不可能,因文学家要饿饭,为了来日生计,我只能走“正”道学工程。爱,有多大的魅力!她甚至操纵生死。爱文学而失恋,后来这恋情悄悄转入了美术。但文学,尤其是鲁迅的作品,影响我的终生。鲁迅笔下的人物,都是我最熟悉的故乡人,但在今天的形势下,我的艺术观和造型追求已不可能在人物中体现。我想起鲁迅的《故乡》,他回到相隔两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见到的却是苍黄的天底下的萧条的江南村落。我想我可以从故乡的风光入手,于此我有较大的空间,感情的、思维的及形式的空间。我坚定了从江南故乡的小桥步入自己未知的造型世界。六十年代起我不断往绍兴跑,绍兴和宜兴非常类似,但比宜兴更入画,离鲁迅更近。我第一次到绍兴时,找不到招待所,被安置住在鲁迅故居里,夜,寂无人声,我想听到鲁迅的咳嗽!走遍了市区和郊区的大街小巷,又坐船去安桥头、皇甫庄,爬上那演社戏的戏台。白墙黛瓦、小桥流水、湖泊池塘,水乡水乡,白亮亮的水多。黑、白、灰是江南主调,也是我自己作品银灰主调的基石,我艺术道路的起步。而苏联专家说,江南不适宜作油画。银灰调多呈现于阴天,我最爱江南的春阴,我画面中基本排斥阳光与投影,若表现晴日的光亮,也像是朵云遮日那瞬间。我一辈子断断续续总在画江南,在众多江南题材的作品中,甚至在我的全部作品中,我认为最突出、最具代表性的是《双燕》。 八十年代初我任教工艺美院期间,带领学生到苏州〖FJF〗?〖FJJ〗直写生实习,我的研究生钟蜀珩同行,边教边学,协助我辅导。在苏州留园,学生们在太湖石中联系到人体的结构与运动,在不起眼的墙上爬山虎中提炼出感人的画面,确是体现了我对造型观察的启示,并发展了我的思路,予我启示。往往,前班同学的实践收获,丰富了我对后班同学的教学。钟蜀珩先忙于辅导,抽空才自己作画,有一次傍晚静园时,人们没有发现躲在僻处的她,她被锁在了园中,最后当她转了一个小时还找不到出路,爬到假山高处呼喊,才救出了自己。后来她对我说,当只她一人在园里东寻西找时,才真正体会到了园林设计之美。我们在教学中,重于培养慧眼,轻于训练技术,尤其反对灌输技术,技为下,艺为上。眼睛是手的老师,“眼高手低”不应是贬辞,手技随眼力之高低而千变万化。在苏州上完课,学生们返京去了,钟蜀珩随我去舟山群岛写生,没有课务,我们自由作画,疯狂作画,我不考虑钟蜀珩能否跟上我近乎废寝忘食的步伐,她却跟上了。她着蓝衣男装,一身颜料斑斑,显得邋遢,黑黑的脸被草帽半掩,路人大概不辨是男是女。一次我们一同在普陀海滨作画,我照例不吃中饭。不知钟蜀珩自己饿了还是为了保护我的健康,去附近买来几个包子叫我吃,她说看朱先生(我妻)的面上吃了吧,否则只好抛入海里了,我吃了,但还是感到损失了要紧时刻。无论多大太阳,即便在西双版纳的烈日下写生,我从不戴草帽,习惯了,钟蜀珩见我额头一道道白色皱纹颇有感触,那是写生中不时皱眉,太阳射不进皱纹的必然结果。我们离开舟山回宁波,到宁波火车站,离开车尚有富余时间,我们便到附近观察,我被浜河几家民居吸引,激动了,匆匆画速写,钟蜀珩看看将近开车时间,催我急急奔回车站,路人见我们一男一女一老一少在猛追,以为出了什么事故,我们踏进车厢,车也就慢慢启动了。这民居,就是《双燕》的母体,谅来这母体存活不会太久了。   </p>
独木桥(5)
《双燕》着力于平面分割,几何形组合,横向的长线及白块与纵向的短黑块之间形成强对照。蒙德里安(Mondrien)画面的几何组合追求简约、单纯之美,但其情意之透露过于含糊,甚至等于零。《双燕》明确地表达了东方情思,即使双燕飞去,乡情依然。横与直、黑与白的对比美在《双燕》中获得成功后,便成为长留我心头的艺术眼目。如一九八八年的《秋瑾故居》(画外话:忠魂何处,故居似黑漆棺材,生生燕语明如剪。)再至一九九六年,作《忆江南》,只剩了几条横线与几个黑点(往事渐杳,双燕飞了),都属《双燕》的嫡系。 专家鼓掌,群众点头。我意识到自己有这样的意向,后来归纳为风筝不断线。风筝,指作品,作品无灵气,像扎了只放不上天空的废物。风筝放得愈高愈有意思,但不能断线,这线,指千里姻缘一线牵之线,线的另一端联系的是启发作品灵感的母体,亦即人民大众之情意。我作过一幅《狮子林》,画面五分之四以上的面积表现的是石头,亦即点、线、面之抽象构成,是抽象画。我在石群之下边引入水与游鱼,石群高处嵌入廊与亭,一目了然,便是园林了。但将观众引入园林后,他们迷失于抽象世界,愿他们步入抽象美的欣赏领域。这近乎我的惯用手法。苏州拙政园里的文徵明手植紫藤,苏州郊外光复镇的汉柏(所谓清、奇、古、怪),均缠绵曲折,吸引我多次写生,可说是我走向《情结》、《春如线》等抽象作品的上马石。我在油画中引进线,煞费苦心,遭遇到无数次失败,有一次特别难堪。大概是七十年代末,我到厦门鼓浪屿写生,住在工艺美校招待所,因此师生们想看我写生,我总躲。一次用大块油画布在海滨画大榕树,目标明显,一经被人发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从早晨一直画到下午,画面彻底失败,而且有不少美校的老师也一直认真在看,天寒有风,后听说一位老师因此感冒了。一年后,我这心病犹未愈,便改用水墨重画这题材,相对说是成功了。技奴役于艺,而技又受限于工具材料,我在实践中探索石涛“一画之法”的真谛。因此油彩难于解决的问题,用水墨往往迎刃而解,反之亦然,有感于此写了篇短文《水陆兼程》: 从我家出门,有一条小道,一条小河,小道和小河几乎并行着通向远方,那远方很遥远,永远引吸我前往。我开始从小道上走出去,走一段又从小河里游一段,感到走比游方便,快捷。 我说的小河是水墨画之河流,那小道是油彩之道。四十年代以后我一直走那陆路上的小道,坎坎坷坷,路不平,往往还要攀悬崖,爬峰峦。往哪里去呵,前面又是什么光景,问回来的过客,他们也说不清。有的在什么地方停步了,有的返回来了,谁知前面到底有没有通途。岁月流逝,人渐老,我在峰回路转处见那条小河又曲曲弯弯地流向眼前来,而且水流湍急,河面更宽阔了,我索性入水,随流穿行,似乎比总在岸上迂回更易越过路障,于是我下海了,以主要精力走水路,那是八十年代。 艺术起源于求共鸣,我追求全世界的共鸣,更重视十几亿中华儿女的共鸣,这是我探索油画民族化和中国画现代化的初衷,这初衷至死不改了。在油画中结合中国情意和人民的审美情趣,便不自觉吸取了线造型和人民喜闻乐见的色调。我的油画渐趋向强调黑白,追求单纯和韵味,这就更接近水墨画的门庭了,因此索性就运用水墨工具来挥写胸中块垒。七十年代中期我本已开始同时运用水墨作画,那水墨显然已大异于跟潘天寿老师学传统技法的面貌,不过数量少,只作为油画之辅。到八十年代,水墨成了我创作的主要手段,数量和质量颇有压过油画之趋势。自己剖析自己,四十余年的油画功力倒作了水墨画的垫脚石。我曾将油画和水墨比作一把剪刀的双刃,用以剪裁自己的新装,而这双刃并不等长,使用时着力也随时有偏重。 感到油画山穷时换用水墨,然而水墨又有面临水尽时,便回头再爬油彩之坡。七十年代前基本走陆地,八十年代以水路为主,到九十年代,油画的分量又渐加重,水路陆路还得交替前进。水陆兼程,辛辛苦苦赶什么路,往哪里去?愿作品能诉说赶路人的苦难与欢乐!  </p>
独木桥(6)
无论是“搬家写生”、引线条入油画或引块面入水墨,都缘于风筝不断线的思想感情,其效果也必然是中、西融合的面貌。白居易是通俗的,接受者众,李商隐的艺术境界更迷人,但曲高和寡,能吸取两者之优吗,我都想要,走着瞧。八十年代后我的作品多次在海外展出,在西方我听到一种反映,认可作品,但说如割断“风筝不断线”的线,当更纯,境界更高。我认真考虑过这严峻的问题,如断了线,便断了与江东父老的交流,但线应改细,更隐,今天可用遥控了,但这情,是万万断不得的。 艺术学院的情况没有说完。再说卫老之真情实意。艺术学院诞生于北师大,我调去时正筹备艺术学院,暂在和平门旧址上课,我住单身宿舍,卫天霖也住单身宿舍。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公共盥洗室里,发色已苍的老画家正在洗油画笔,我们彼此打量对方,彼此自我介绍,这是系主任与新教师最简朴的见面礼节吧,而且卫老没说一句欢迎之类的客气话,倒是诉说一阵作油画之艰苦,我对他感到肃然敬意。很自然,他没有邀请,我没有要求,我们一同上楼到他房里看他正在创作中的作品。那是一幅粉红色的芍药,画未完成,已感苍凉老辣,红粉娇艳全无媚色。十余年后“文革”,卫老被迫在椅子胡同一号家中一幅一幅涂刷他的作品。他那整个东屋是作品仓库,木架上井井有条堆满着他的全部心血结晶,曾经,他亲手,一幅一幅翻出来给我看了个饱,将画搬回原位时也不让我帮忙,他心中的秩序不容人打乱。我眼看着老人用白色涂料涂刷有血有肉有魂有胆的一幅幅作品时,不禁泪湿盈眶。我说,我代你保存一幅试试,其实我对如何保存自己的作品还全无把握。卫老说,在全部作品中你任选一幅吧!我就选了我们初次相识,我看着他洗笔和作画过程的那幅芍药。改革开放后卫老的画在美术馆和日本展出时,人们总来借这幅芍药,最后我将这幅作品赠给了师院美术系(今首都师大美术系),那是这幅作品诞生的家园,盼后生青年们珍惜她,奠祭卫老。 善良的卫老具强烈的爱憎感,他偏护我,除了艺术观点外,他观察我每晨极早骑车外出写生一幅水彩画,画北京一条街,回来整八点不误上课。每周六下午骑车返清华,因家仍留在清华。艺术学院在前海北沿恭王府旧址成立后,卫老竭力为我寻找住房,并将我妻调至美术系资料室工作,我似乎是他心目中的萧何或韩信,他要永远留住我,因为我从美院而清华,清华而师大,怕我总是不安定。 卫老将妻调到美术系资料室,他绝未意识到这对我们家庭起了扭转乾坤的重要性。我认识朱碧琴出于偶然,我的爱情是炽烈的,但她性格平稳,并不欣赏艺术的浪漫,似乎由于我的真诚与执著,被我拉入了爱河。是一对青年男女的情爱,她并不了解我对艺术的追求,更不了解艺术的实质,其时我专注攻法文,几乎不作画,她没有看过我的画,不了解画家,却将终身托付了画家,今日追忆,我为这个纯情的少女担忧,如果我是她父亲,不仅怕她日后会贫穷,该担忧的问题太多了,我的女儿不嫁画家。当我从法国回来,不久调入清华后,我废寝忘食投入艺术探索,她才开始看到这样工作的画家,画家是这样工作的,一个家庭容得下画家吗?她的不满与怨言多起来,甚至说:下辈子再也不会嫁你,除了我,谁也不会同你过下去。确乎,她委屈了,她错选了婚姻之路,我无法诉说自己的委屈,似乎我骗了她,但我从未骗她,是她当年走路不细心,不精明,她的善良却换来了后悔与不幸。我们从纯净的情侣走向柴米夫妻,走向同床异梦,感情显然有了裂缝,裂缝在自然扩大,是危险的信号!天使卫老将她调入美术资料室,专管画集、图片、美术理论著作……她被迫嫁给了美术之家。她从面对小学生到面对大学生,是有些惶恐的,她努力学习钻研,便必然成为我的学生,我陪她去看所有的重要画展。我从巴黎带回的马蒂斯等人的裸体画册,她原是很反感,从不翻阅。只有在潜移默化中,“美”才显出其改造审美、品位、人格的巨大威力。年复年,后来她竟能在马约、雷诺阿、马迪里亚尼等人的裸体中辨别出质感、量感、及神韵之迥异。她看多了名作、师生们的作品,也重视分析我的作品了。她退休后,经常跟我到外地写生,她不画,她看,偶或也画她所看到的意象,甚至帮我选对象。青春远去,如今我们老了,每日相依着在龙潭湖公园散步,时常追忆六十年前在重庆沙坪坝鸳鸯路上的华年。   </p>
独木桥(7)
卫老带着工作人员在恭王府附近为我找住房,总找不到,便安排我暂住学院内。房虽小,是地板,窗明几净,我们很满意,但只是暂住。五八年我们搬入附近的会贤堂大杂院,大、杂、脏、乱,几十户住家,只两个公共水管,一个厕所,尤其厕所脏得无法跨入。我家无法接待外宾,怕伤国体,也有非接待不可的时候,我便带他们参观银锭桥一带的老北京风光,他们看到水之污浊,就不敢吃餐桌上的鱼虾了。我家五六口人,住两间半屋,作画极不便,作了画常常须到窗外远看效果,或者直接在庭院作画。我自认为代表性作品《双燕》就诞生于此。今日破烂的会贤堂,昔日曾是有名的豪华饭庄,蔡锷和小凤仙曾相叙于此,卫天霖也是在此举办的婚礼,门外什刹海,春风杨柳,红莲歌妓,赏心乐事谁家院! 住得虽差,但上班上课近,步行一刻钟便到校了,尤其对于妻,工作与家务一肩挑,予她不少方便。一辆飞鸽牌自行车是我的宝马。我的工作调去了中央工艺美术学院,但宿舍没有调,从会贤堂到光华路学院骑车四十多分钟,我骑着宝马朝朝暮暮挤在北京自行车的洪流里,成为真正北京市的子民。我称之为宝马,绝非虚褒,它驮过煤饼、烟筒、过冬白菜、接送孩子……但它最为重要的服役是驮我到郊外作画。在近郊写生,我都用布,画面也较大,作品完成后绑在后座便似平板三轮车,油色未干,画面朝天,穿人群,走僻巷,一路小心翼翼怕人碰,我的骑车技术也愈来愈有特色。我在会贤堂陋室住了二十五年,冬天烧炉子,白天室温在十度左右,夜晚,尿盆盖被冻住,要使劲才能揭开。宝马不怕冻,不需侍候,却忠心耿耿。有一次我忽然想去香山画白皮松林,宝马飞快不须两小时便赶到,但我对松林感到失望,立即回头,宝马也便无喘息时机。宝马不吃草,终于渐渐衰老多病,不行了,被换了另一辆飞鸽,当这只替代的飞鸽又飞不动时,已是八十年代初了。艺术学院时代,离校太近,学生和同事们串门的不少,因此每当星期天或假日,妻领着孩子们上街或走外婆家,锁上房门,放下窗帘,我被锁在屋里作画,虽然光线暗,也抓住了点点滴滴的青春时光。 因为没有下水道,住户们都将脏水直接泼在院里,潮湿、恶臭,但倒成了花木的沃土。我爱花,但从无工夫侍候娇嫩的花,所以不栽,但孩子们随便种的向日葵、野菊、木槿、葫芦等却疯长。有一株木槿长得高过屋檐,满身绿叶素花,花心略施玫红,这丛浓郁的木槿遮盖了我家的破败门庭,并吸引我作了一大幅油画,此画已流落海外,几度被拍卖,常见图录,但画的母体却早已枯死了,愿艺术长寿。 我和卫老一同调入工艺美院后,我们卸去了办好艺术学院的重担,只教点基础绘画,倒也轻松,将全部生命注入自己的创作。但悠闲的日子并不久,全校师生便下乡“四清”,用知识分子来清理农村干部的四不清问题。我随队去河北任县农村朱家屯,那是穷透了的北方乡村,我们于此与农民真正同吃同住。我住的房东家的日子比较好过,因他家只一个孩子。有一天那孩子兴奋地说朱屯演戏了,他爬上房顶〖FJF〗?〖FJJ〗望,但失望了,并未演戏,原来我们一个同志的半导体中在唱戏,他们颇为惊讶。当地吃白薯干粉蒸的窝窝头,其色灰褐如鸡粪。颜色难看恶心,饿了便顾不得,但每咬一口都牙碜,真难下咽。房东看了也同情我们,拿出玉米窝窝头来,但纪律规定,不许吃房东家玉米窝窝头。夜晚,房东家炒他们自己种的花生吃,也分给我们,我们照例不敢碰,那孩子说,你们咋不吃,这花生真香。日子久了,房东对我们的防线放松了,才敢取出藏在草垛里的自行车。 我从来不怕吃苦,却怕牙碜,几乎顿顿吃不饱,逐渐逐渐不想吃了,不到半年,一点食欲也没有了,有学生给我寄来胃病药,无效,病了!回北京朝阳医院抽血检查,看验血结果那天,妻焦急地等在家门口,问我怎样,我说:肝炎,她脸色顿时刷白。医生嘱我卧床休息一月。我从无卧床休息的习惯与经验,感到十分痛苦。妻远去珠市口买到一张竹制的躺椅,我每天便躺在廊下看那破败的杂院,精神已沉在死海中,我绝不善于养病,也从未得过病,人到中年,生命大概就此结束了。一个月继一个月,验血指标始终不降,也找过名中医,均无效,我肯定医学在肝炎面前尚束手无策,我开始严重失眠。如无妻儿,我将选择自杀了结苦难。  </p>
严寒(1)
文化大革命爆发了。我因病不能参加,在我的历史上,绝无政治污点,我很坦然。但众目睽睽,我的资产阶级文艺观毒害了青年。由学生写大字报来“揭”老师的毒与丑,其实大部分学生是被迫的,上面有压力,不揭者自己必将被揭。我到工艺美院后授课不久便下乡“四清”,放毒有限,而以往艺术学院的学生毕业后已分配各地,他们不会赶来工艺美院揭我的毒,何况,是毒还是营养,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所以妻冷眼看:若不是撤消了艺术学院,我的性命难保。妻随资料室并入美术研究所,研究所设在中央美院内,暂由美院代管。在工艺美院,攻我的大字报相对少,内容也空无实证,结果我被归入靠边站一类,我们几个同代的教师,必须每天上午9点至11点在系办公室坐以待命,讥称911战斗队。我抱病天天坐在911队部,一天一天送走明媚的阳光,至于院内贴满的红色大字报,我基本不看,在读谎言与闲送光阴间,我选择了后者。 抄家,红卫兵必来抄家,孩子们帮我毁灭油画裸体、素描、速写,这一次,毁尽了我在巴黎的所有作品,用剪刀剪,用火烧。好在风景画属无害,留下了,卫老那幅芍药也保住了。犹如所有的年轻学生,我家三个孩子插队到内蒙、山西及建筑工地流动劳动。接着妻随她的单位美术研究所去邯郸农村劳改,我一个一个送走他们后,最后一个离开会贤堂,随工艺美院师生到河北获鹿县李村劳动,继续批斗。当我锁房门时,想起一家五口五处,房也是一处,且里面堆着我大量油画,不无关心,所以实际上是一家五口六处。 我们在李村也分散住老乡家,但吃饭自己开伙,吃得不错,所以老乡们的评语是:穿得破,吃得好,一人一只大手表。劳动要走到很远的干涸了的河滩开垦,解放军领着,列队前进时个个扛着铁锹,唱着歌,孩子们观看这一队队破衣烂衫的兵,指指点点,没什么好看,也就散去了。我的痔疮严重了,脱肛大如一只红柿子,痛得不能走路。我用布和棉花做了一条厚厚的似妇女月经时使用的带子,宽阔结实,像背带裤背在双肩,使劲挺腰将带子托住痔疮,这是一种托肛刑吧,我在服刑中种地。解放军领导照顾老弱病残,便将我调到种菜组,我心存感激。我管的一群小绒鸭有一只忽然翻身死了,于是有拍马屁的小丑报告指导员,说我阶级报复,打死了无产阶级的鸭子。指导员叫我到连部,要我坦白,我说绝非打死,是它自己死的,我感谢领导调我到种菜组,我是兢兢业业的。这事很快在地头传开了,有人问我,我说真是《十五贯》冤案,有几个同学也评说《十五贯》。指导员第二次叫我到连部,我以为他会缓和语气了,哪知他大发雷霆,拍着桌子吼:“老子上了《水浒传》了,《十五贯》不是《水浒传》吗,你以为我没有看过,我要发动全连批判你!” 大约过了两年,连队里严峻的气氛松弛下来,节假日也允许作画了。我的肝炎一直没有痊愈,只是不治而已,后来情况严重才让我去白求恩医院治一时期,也不见效,绝望中我索性投入作画中逃避或自杀。我买地头写毛主席语录的小黑板制作画板,用老乡的高把粪筐作画架,同学们笑称粪筐画家,仿的人多起来,诞生了粪筐画派。粪筐画派主要画玉米、高粱、棉花、野花、冬瓜、南瓜……我这一批粪筐作品均已流落海外,是藏家们寻找的对象了。 每次在庄稼地里作了画,回到房东家,孩子们围拢来看,便索性在场院展开,于是大娘、大伯们都来观赏、评议。在他们的赞扬声中,我发现了严肃的大问题:文盲不等于美盲。我的画是具象的,老乡看得明白,何况画的大都是庄稼。当我画糟了,失败了,他们仍说很像,很好,我感到似乎欺骗了他们,感到内疚;当我画成功了,自己很满意,老乡们一见画,便叫起来:真美呵!他们不懂理论,却感到“像”与“美”的区别。我的画都是从生活中剪裁重组的,东家后门的石榴花移植到西家门前盛开了。有一次画的正是石榴庭院,许多老乡来看,他们爱看开满红彤彤榴花的家园,接着他们辨认这画的是谁家,有说张家,有说李家,有说赵家,猜了十几家都不完全对,因为总有人否定,最后要我揭谜:就是我现在所在的房东家,大家哈哈大笑,说:老吴你能叫树搬家!后来我便名此画为《房东家》。   </p>
严寒(2)
政治气氛松弛了,军队的头头们要我们作画了。能书法的、国画的被召去连部给军人们写和画。我也被召去,我还是学生时代跟潘天寿学过传统国画,大量临摹过石涛、板桥的兰竹。画兰竹最方便,便画了一批兰竹,也有同学要,随便画了就给。那是七十年代初,传来潘天寿逝世的噩耗,我利用现成的笔墨,作了一小幅仿潘老师的山水,并题了一篇抒发哀痛之词,由一位同学收藏了。 下放劳动的地址也曾转移。妻的单位美研所跟美术学院走,最后他们搬到前东壁,离我们李村只十里之遥。美院和工艺美院的教工间不少是亲属,领导格外开恩,在节、假日允许相互探亲。我和妻每次相叙后,彼此总要相送,送到中途才分手,分手处那是我们的十里长亭,恰好有两三家农户,照壁前挂一架葡萄,我曾于此作过一幅极小的油画,并飞进一双燕子。 有一时期我被调到邢台师部指导文艺兵作画,条件比连里好多了,也自由多了,上街买一包牛肉干寄给妻,但包裹单上不敢写牛肉干,怕妻挨批判,便写是药。妻因插秧,双手泡在水里太久,后来竟完全麻木了,连扣子都不能扣,她哭过多次,先没有告诉我。有一次收到她的信,我正在地里劳动,不禁想写一首诗,刚想了开头:接信,泪盈眶,家破人未亡……指导员在叫我,我一惊,再也续不成下文了。 岳母在贵阳病危,我和妻好不容易请到了假同去贵阳。途经桂林,我们下车,我太想画桂林了,并到了阳朔。抵阳朔已傍晚,住定后天将黑,我是首次到阳朔,必须先了解全貌,构思,第二天才能作画,这是我一贯的作风。妻只能在旅店等候。我跑步夜巡阳朔,路灯幽暗,道路不平,上下坡多,当我约略观光后回到旅店时,一个黑影在门口已等了很久很久,那是妻,她哭了,其时社会秩序混乱,人地生疏,确是相当冒险。翌晨先到江边作画,无奈天下细雨,雨不停,妻打伞遮住画面,我们自己淋雨。当我要迁到山上画时,雨倒停了,却刮起大风,画架支不住,我哭了,妻用双手扶住画板代替画架,我听到了她没有出口的语言:还画什么画!到贵阳时我的食欲渐渐好转,因肝炎食欲长期不好,食欲好转意味着肝炎好转,后来检查果然指标正常了,有人认为我作画时是发气功,艺术之气功治愈了病,也许! 昆曲《十五贯》中,况钟等官员启封油葫芦的旧居,打开门东看看,西望望,用手指敲一下门、墙,便急忙张开纸扇遮、挥尘埃与落土,表演入微,美而真实。一九七三年,我被提前调回北京,参加为北京饭店绘制巨幅壁画《长江万里图》。我到家,启开未贴封条的门,跨进门,立即联想到油葫芦凶宅。耗子大胆地窥我,不知谁是这屋的主人。房无人住,必成阴宅,我之归来,阴宅又转阳宅,我应在门前种些花,祝贺这户人家的复活。 大学均未开学,学院乃空城,我的全部时光可投入绘画,且无人干扰。饥饿的眼,觅食于院内院外,枣树与垂柳,并骑车去远郊寻寻觅觅,有好景色就住几天。画架支在荒坡上,空山无人,心境宁静,画里乾坤,忘却人间烦恼,一站八小时,不吃不喝,这旺盛的精力,这样的幸福,太难得。我一批七十年代的京郊油画,大都作于这一阶段。待妻返回北京,我们的家有了主持,才真的恢复了家庭。不久可雨也从内蒙被招考返京任中学教师,一直到大学恢复招生时,他考取第一批大学生,进北京师范学院重新当学生,但他最美好的年华已留给了草原牧区。他带回一双硕大的牧羊毡靴,妻为我将那双毡靴剪开,缝制成一块平整的毡子,我用以作水墨画之垫。我七十年代中开始兼作水墨画,就作这样小幅的,大胆试探,完全背叛了当年潘老师所教的传统规范。一张三屉桌是全家惟一共用的写字台,因屋里放不下第二张桌子,这桌主要是我用,其次是妻,孩子们基本用不上。除了写稿、写信、写材料,现在要用它作水墨,它兼当画案了,妻要找写字的时机都困难。我改用一块大板作水墨,大板立着,我的水墨也只能立着画,像作油画一般,宜于远看效果。  </p>
酷暑
山雨欲来风满楼,文艺界的温度表又直往上升。一九七五年,青岛四方机械厂奉命制造坦桑尼亚至赞比亚铁路的总统车厢,邀我前去绘乞力马札罗雪山和维多利亚瀑布,然后根据油画织锦装饰车厢。我不爱画没有感受过的题材,何况又是任务,本无兴趣,但为了躲开北京的文艺高温,便接受了青岛的避暑邀请。四方机械厂中有几位酷爱美术的建筑师和工程师,成了我的新朋友,尤其邹德侬更成了知音,他毕业于天津大学建筑系,绘画的基础本来就很好。我的任务一完,他们便安排我们四人一同去崂山写生,我们住在山中解放军连部一间小屋内,很挤,仅能容身,好在我们白天都在山中写生,云深不知处。第一天车到目的地后,放下行装当即随车返回,因中途曾见一处景色迷人,我们到北九水下车,然后步行爬山返回宿处,一路爬山涉水,享受了一个无比开心的下午。但夕阳西斜,我们估计的方向却愈走愈不对头,山中杳无人烟,无处问路,爬过一岭又一岭,路消失了,攀着松树高一脚低一脚心里开始慌乱,因山里有毒蛇和狼,我们虽四五人,赤手空拳的人救不了自己。天将黑,终于看见了海,但还是不知身处何地。大约八九点钟,有人听到遥远的广播,急匆匆朝救命之音奔去,确是逃命,但大家都不敢吐露自己的惶恐。月光亮起来,广播声渐近,望山跑死马,我们终于到了平地,进了村子,夜半敲开了老乡家的门,歪歪斜斜挤在柴屋里待天明。此地已不属于我们所住连队的那个县,而是另一个县,翌日吃了老乡们捕的活鱼,大队里派了一辆拖拉机送我们回宿营地。我后来捡回拳头大的一块山石,青岛一位同学王进家便在上刻了“误入崂山”四字,此石今日仍在我案头,天天见。在崂山住的日子不短,管他春夏与秋冬,大家画了不少画,邹德侬作了一小幅油画,写生在写生中的我,形神兼备,我为之题了首诗,已只记得两句:山高海深人瘦,饮食无时学走兽…… 我提前从农村调回北京,为了创作北京饭店的壁画《长江万里图》,那图由设计师奚小彭总负责,绘制者有袁运甫、祝大年、黄永玉和我,袁运甫联系各方面的工作,稿子酝酿很久,待到需去长江收集资料,我们从上海溯江上重庆,一路写生,真是美差。在黄山住的日子较久,日晒风吹,只顾作画,衣履邋遢,下山来就像一群要饭的。我们去苏州刺绣厂参观,在会客室听介绍后便去车间现场观察,离去时发现祝大年的一个小包遗忘在会客室,便回头去找,正好一位刺绣女工将之送来,她十指尖尖,用两个手指捏着那肮脏的包拎在空中,包里包外都染满颜料,她不敢触摸。我们一路陶醉山水间,与外界隔绝,但到重庆时,情况不妙,才知北京已展开批黑画,催我们速返参加运动,壁画就此夭折。我利用自己的写生素材为中国历史博物馆创作了巨幅油画《长江三峡》,效果不错,人民大会堂要求移植成横幅,我照办了,效果也不错,但挂过一时期后,多年来电视上不见了,不知下落。  </p>
土地(1)
人民大会堂内全国各省市均占一厅,并负责装潢各自的厅。湖南厅设计张挂巨幅湘绣韶山,省委邀我去长沙绘巨幅油画《韶山》作绣稿。画幅五米多宽,高约二米,湖南宾馆的一个最大的厅让给我作工作室。画成,照例审稿,我最怕审稿。米开朗基罗作完大卫像,教皇的代表去审稿,他欣赏之余,显示自己的眼力,说鼻子边略宽了一点。米氏于是拿着锤和凿,并暗暗抓了一把石粉,爬上梯子,在大卫鼻子边当当敲打,同时徐徐撒下手中石粉,当审稿者说正合适了,米氏便下梯。《韶山》审稿那天,大小官员及工作人员来了不少,他们将一把椅子安置在靠近画面的正中央,然后簇拥着主审进来坐进椅子,其他人均围在其背后,屋子里满是人。这位主审无官僚气,很朴实,像是一位老红军出身的高级领导。他左看右看,往上看时,问是否是船,谅是松枝某处像船形,微蓝的天空也可误认为水。大家一言不发,他当即拍板:行。当他站起来走出门时,回头看画,不禁高声赞扬:伟大!伟大!这时他真的看到了画的全貌。 省委同我商量稿酬,我说不要,问有什么事要协助,我略一思索,答:能否借一辆车,在贵省境内跑半月,我要画风景。太简单了,他们立即答应,并另找两位青年画家一路陪同照顾,他们是陈汗青和邓平祥。我们快活得如出笼之鸟,振翅高飞,先到湘西凤凰、界首,听老乡说:这里风景有啥好,大庸的张家界那才叫好。听人说好,结果大失所望,这样的经验不少,不过现在有车,不妨试试,于是兵发张家界。车到大庸县,已近下班时刻,但是省委的介绍信,省委的车,县里岂敢怠慢,晚餐像是急促中制作的阔气。但他们尚无正式招待所,将几间办公室作为我们的临时卧房。 翌日直奔张家界,那是只为筏木护林的简易公路,一路坑坑洼洼,散布着大小石块,是运木材的大卡车摇摇晃晃的通道,我们的小车不时要停下来搬开石头,走得很慢,且一路荒秃而已,我心已凉。傍晚,车转入山谷,凸现茂林、峰峦,郁郁葱葱,景色大变,我想是张家界了,必然是张家界了。停车伐木工人的工棚前,工棚本很挤,又要挤进四个人,颇费调度安排。山中夜来天寒,工人们烧木柴取暖,围火聊天,给我们介绍山之高险,野兽稀禽,风云幻变。翌晨我们匆匆入山,陡峰林立,直插云霄,溪流穿行,曲折多拐,野、奇、深远,无人迹。我借工人们擀面的大案,厚且重,几个人帮我抬入山间,作了两大幅水墨,再作速写,但时日匆匆,已到返程期限。到长沙时已近年终,我写了一篇短文《养在深闺人未识——失落的风景明珠》发表于一九八年元旦的《湖南日报》。后来张家界扬名了,我那篇短文曾成为导游册子的首篇,据说有一处石门还被命名为闺门。张家界的领导多次热情邀我回去看看新貌,虽想去,总是忙,何日得重游。 工艺美院的课程是按单元进行,当进行专业设计课时,绘画教师便有时间外出写生创作。除了江南,我去胶东一带的渔村如大鱼岛、石岛、龙须岛等次数甚多。为了防雨,那里的房顶斜坡度大,厚厚的草顶,大块石头砌成不规则几何形的墙,这样的原始建筑形式极大方,寓美于朴。今日这些草房量已少见,但令我惊讶的是,一九九二年我到英国南方,见到许多乡村别墅与大鱼岛的渔家院的构成样式如兄弟姐妹,只是规模较大,质量讲究,在我的作品中可找见其真容。我画过不少渔家院,都带鱼腥,有一入画之院却无晾晒之鱼,我便将别家之鱼迁入,且甚丰满。我提着油画在村头走,一些老乡围拢来看,人们一看就知是谁家,于是有人惊叫,他家原来还有那么多鱼,因都知道这家早没有剩鱼了。 随渔船出海最美,打上来的鱼虾最新鲜,船上都备有锅灶,煮吃活蹦乱跳的虾,自然鲜美之极,但渔民们不备盐巴,我吃不惯,很遗憾。日晒风吹,我像渔民一般黑,渔民们不再称老师,改口叫老吴了,真感无比欣慰。老吴到食堂打饭时,往往不吃主食,专买鱼虾,人生走一回,这鱼腥的青春永不再来。   </p>
土地(2)
我向往西双版纳,一九七八年终于成行。听说有传统画家到版纳后大失所望,认为一无可画。确乎,版纳远远近近皆植物花木,是线构成的世界,天气总晴朗,百里见秋毫,没有烟树朦胧和一抹云山。竹楼虽美,楼下牲口粪便恶臭难当,少数民族节日才穿戴的华衣繁饰跟不上现实生活的发展。我二○○二年访瑞丽,竟没有了竹楼,便关心地探问版纳今日,据说也大变了。变,是必然,应鼓掌,但如何寓故情怀于新形式确是横贯于中西的大问题,大学问,但却被人们轻视了,或者说人们还没有解决难题的能力。竹楼与大屋顶,难兄难弟,将被消灭,或保留几个旧样板示众,没有血统后裔了。正如版纳妇女的优美线条代代相继,我们难于估计聪明的人们对未来生活的创造。 离了版纳,我经大理、丽江,从危险的林场道上搭乘运木材的卡车直奔玉龙山。我由一位青年画家小杨陪着,住到黑、白水地方的工人窝棚里,床板下的草和细竹一直伸到床外,吃的是馒头和辣酱,菜是没有的。都无妨,就是玉龙山一直藏在云雾里,不露面。你不露面,我不走。小雨、中雨、阴天、风夹微雨,我就在这阴沉沉的天气中作油画。大地湿了就像衣裳湿了,色彩更浓重,树木更苍翠,白练更白。就这样连续一个多星期,我天天冒雨写生,画面和调色板上积了水珠,便用嘴吹去。美丽的玉龙山下,湿漉漉的玉龙山下,都被捕入了我的油画中,我珍爱这些诞生于雨天的作品。我们的窝棚有一小窗,我就睡在窗口,随时观察窗外,一个夜晚,忽然月明天蓝,玉龙山露面了,通身洁白,仿佛苏珊出浴,我立即叫醒小杨,便冲出去就地展开笔墨写生,小杨搬出桌子,我说不用了。激动的心情恐类似作案犯的紧张。果然,只半个多小时,云层又卷走了一丝不挂的裸女,她再也没有露面。一面之缘,已属大幸,我破例在画上题了诗:崎岖千里访玉龙,不见真容誓不还,趁月三更悄露面,长缨在手缚名山。太兴奋了,但我不喜欢将诗题在画面上,局限了画境,后来还是将诗裁去了。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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