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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草人手记序言
麦田已经快收割完了,农夫的孩子拉着稻草人的衣袖,说“来,我带你回家去休息
吧!”
稻草人望了望那一小片还在田里的麦子,不放心的说“再守几天吧,说不定鸟儿们还会来偷食呢!”孩子回去了,稻草人孤孤单单的守着麦田。
这时躲藏着的麻雀成群的飞了回来,毫不害怕的停在稻草人的身上,他们吱吱喳喳的嘲笑着他“这个傻瓜,还以为他真能守麦田呢?他不过是个不会动的草人罢了!”说完了,麻雀张狂的啄着稻草人的帽子,而这个稻草人,像没有感觉似的,直直的张着自己枯瘦的手臂,眼睛望着那一片金黄色的麦田,当晚风拍打着他单薄的破衣服时,竟露出了那不变的微笑来。
江洋大盗
说起来我们陈家,因为得自先祖父陈公宗绪的庇荫,世世代代书香门第,忠厚传家。家产不多,家教可是富可敌国。
我们的家谱“永春堂”里,不但记载子孙人数,帐房先生更是忠心耿耿,每年各房子弟的道德品行收入支出更是一笔一划写得清清楚楚。
我生长在这样一个家庭里,照理说应该是人人必争,家家必买的童养媳,其实不然。这拿《圣经》上的话来说,就是——我的父母是葡萄树,我却不是枝子。拿我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算命先生算八卦,一算算到中指甲——我这个败家女,就这样把家产一甲两甲的给败掉了。
自我出生以来,我一直有个很大的秘密,牢牢的锁在我的心里,学会讲话之后,更是守口如瓶,连自己的亲生父母,也给他们来个不认帐,不透露半点口风。
我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使得我这么神秘呢?我现在讲给你一个人听,你可别去转告张三李四,就算你穷不住了,出卖了我这份情报,我这样一个只有三毛钱的小人物,你也卖不出好价钱来的。
我再说,自我出生以来,就明白了我个人的真相,我虽然在表面上看去,并不比一般人长得难看或不相同,其实不然透了。
“我——是——假——的。”我不但是假的,里面还是空的,不但是空的,我空得连幅壁画都没有。我没有脑筋,没有心肠,没有胆子,没有骨气,是个真真的大洞口。
再拿个比方来说,我就像那些可怕的外星人一样,他们坐了飞盘子,悄悄地降落在地球上,鬼混在这一批幸福的人群里面,过着美满的生活,如果你没有魔眼,没有道行,这种外星人,你是看他们不出,捉他们不到的。
我,就是这其中的一个。
我并不喜欢做空心的人,因为里面空荡荡的,老是站不住,风一吹,旁人无意间一碰,或是一枝小树枝拂了我,我就毫无办法的跌倒在地上,爬也爬不起来。
我自小到十四岁,老是跌来跌去,摔得鼻青眼肿,别人看了老是笑我,我别的没有,泪腺和脾气倒是很争气,只是一跌,它们就来给我撑面子。
十四年来,我左思右想,这样下去,不到二十岁,大概也要给跌死了,如果不想早死,只有另想救命的法子。
我干什么才好呢?想来想去,只有学学那批不要脸的小日本邻居们——做小偷。
这个世界上那么大,又那么挤,别人现成的东西多得是,我东摸一把,西偷一点,填在我的空洞洞里,日子久了,不就成了吗?
这决定一下,我就先去给照了一张X光片子。
医生看了一下,说:“是真空的,居然活了十四年,可敬之至。”
我唰一顺手抽了那张空片子,逃回家来,将它塞到床下面去存档案。
二十年后再去照它一张,且看看到时候将是不是一条货真价实的好汉。
我因为没有心,没有胆子,所以意志一向很薄弱,想当小偷的事是日本人给的灵感,却没有真正的去进行过,任着自己度着漫无目的的岁月。
有一年,街坊邻居们推举我们家做中山区的模范家庭,区公所的人自然早已认识我父母亲的为人,但是他们很仔细,又拿了簿子来家里查问一番。
问来问去,我们都很模范,眼看已快及格了,不巧我那时经过客厅,给那位先生看到了。他好奇的问我母亲:“咦,今天不是星期天,你的女儿怎么不上学呀?”
我母亲很保护我的说:“我这女儿身体不好,休学在家。”他又问:“生什么病啊?看上去胖胖的啊?”
母亲说:“生的是器官蜂巢状空洞症,目前还没有药可医,很令人头痛。”
那次模范家庭的提名,竟因为我生了这种怪病,我们全家都被淘汰下来。那位先生说得了不治之症的人,是不好做旁人的榜样的。
那夜我静静的躺在黑暗里,眼角渗出丝丝的泪来。我立志做小偷的事,也在那种心情之下打好了基础。
说起世上的偷儿来,百分之一百是贪心势利、六亲不认的家伙。我当年虽然没有拜师,悄悄出道,这个道理不用人教,却也弄得清楚明白。
我东张西望,眼睛不放过家里一桌一椅,最后停留在我亲生父母身上,要实习做偷儿,先拿他们来下手,被捉到了也好办些,不会真正交给警察局。
我仔细的打量打量这两个假定受害人。他们为人方正本分,对自己刻苦、谨严,对旁人宽厚怜悯,做事情负责认真,对子女鞠躬尽瘁,不说人长短,不自夸骄傲,不自卑,不自怜,积债不会讨,付钱一向多付——我从来没有好好计算过自己父母大人,今儿这么细细一看,他们这两位除了外表风度神采还对付得过去之外,这里面那些东西,可早已过时啦!不时兴的渣子啦!别人不要的东西,他们却拿来当珍珠宝贝啦!再加上几十年前碰到一个“基度山大伯爵”之后,这两个人变得越来越傻,愚不可及,连我这空心人,要偷偷他们可也真没有什么好处。想想偷儿就算实习阶段,这两个傻子可也不值得一试,不偷,不偷。
出门去打了一个圈子,空心人饿了十四年,头重脚轻,路都走不稳,这一累,摸着墙爬回家来,不再考虑,趁着父母大人在午睡,就把他们那点不可口的东西,拿来塞了下去,消不消化我可不在乎,先填了这个蜂巢似的大洞洞再做打算。偷了自己父母,不动声色,眼看案子没发,看准姐姐,拿她给吃下去,做下一个受害者。
这个女娃儿,大不了偷儿两三岁,温柔敦厚,念书有耐性,对人有礼貌,冬天骑车上学不叫冷,高中住校吃大锅饭不翻胃,两只瘦手指,指甲油不会涂,弹钢琴、拉小提琴却总也不厌——我将她翻来覆去看,又是一个傻瓜。
请你学音乐,就是要你做歌星赚大钱,你怎么古典来古典去,鼻子不去垫高,头发不去染黄,你这一套不时髦,不流行,我想来想去不爱偷,看在自己人的份上,吃下你一点点,心里可是不甘心不情愿。
案子既然是在家里做开的,只好公平一点,给它每个人都做下一点,免得将来案发了不好看。大弟弟我本来是绝对不敢去偷他的,他是花斑大老虎兼小气鬼,发起脾气来老是咬人的脚,我一旦偷他还了得吗?先不给他咬死也算运气了。
有这么一天,老虎回来了,走路一跛一拐,长裤子盖着老虎脚,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对。等老虎吃完饭,怕热,脱了长裤看电视,这一望,了不得,空心人尖声大叫,招来全家大小争看老虎。
这只花斑大虎,从爪子到膝盖,都给皮肉翻身,上面还给武松缝上了一大排绳子哪。
空心人蹲下来,一声一声轻数虎爪上的整齐针线,老虎大吼一声:“看个鬼啊!我跌破了皮,你当我是怪物?”
空心人灵机一动,一吼之间,老虎胆给偷吸过来了,这傻畜牲还不知不觉,空心人背向失胆者,嘿嘿偷笑不已。
再说,老虎也是小气鬼,小气鬼者,你丢我捡也。
空心偷儿流鼻涕,向老虎要卫生纸,他老给半张。偷儿半夜开大灯偷颜如玉,他给送支小蜡炬进来好做案。姐夫请吃统一牛排,这只饥饿的虎居然说:“我不吃牛排,我吃钞票,你请喂我现款最实惠。”
你说这只陈家虎,小气鬼,是真的吧!他又是个假的。
永康街那个职业乞丐,你且去问问看,这好多年来,是不是有只花毛大虎爪,老是五十一百的塞了他去吃牛肉面?这一只宝宝,真是又傻又假,纸老虎也。
偷儿偷了他那么一点点仁心仁术,节俭实在,也真没高了多少道行。亏本亏得很大。
小弟弟,本是一代豪杰,值得一偷。
没想偷儿不看牢地,这师大附中的“良心红茶”给他打球口渴时喝多了,别的倒也没什么,肚子里一些好东西,都给这红茶冲来冲去就给良心掉了。
看我这个弟弟,“排座次”是倒数第一,论英雄可是文的一手,武的一手。
他,操守、品格、性情、学识,样样不缺,外表相貌堂堂,内心方方正正。这还不算,乒乓、撞球、桥牌,杀得敌人落花流水,看得空心姐姐兴奋落泪。
空心偷儿静待此弟慢慢长成,给他偷个昏天黑地。
这个幺弟,父亲花了大钱,请他继承父志,就是希望他吐出“良心良茶”,将这吹牛、拍马、势利、钻营、谄媚、诈欺这些大大流行,而老子当年没赶上的东西,给去用功念来,好好大显身手光宗耀祖一番。
不巧幺弟交友不慎,引上歧途。
厚黑学,他不修;登龙术,他不练;学业已竟,大器未成也,呜呼。
这是幺傻!幺傻!
偷儿看看这个毛毛,一无可偷,叹了口气,还是出去做案子吧!
偷儿全家可是傻门忠烈,学不到什么高来高去的功夫,罢也!罢也!
出了家门,独行侠东家一转,西家一混,六亲不认,好友照偷,这才发觉,家外世界何其之大,可偷之物何其之多,偷儿得意满志,忙得不亦乐乎。
《白云堂》给她偷山换水,邵大师给她一园芳草花卉、虫鱼飞鸟一网兜收。《制乐小集》难得赶集,偷儿却也食了他们一大包豆芽菜。《台北人》旅行美国,偷儿啃下他现代文学。祝老夫子打一个瞌睡,英诗放在袋里叮叮当当逃着跑。天文台蔡先生不留意,星星月亮偷来照贼路。“五月画会”“七月不会”时,斑斑点点,方块线条,生吞活剥硬“会”下去。诗人方莘正——《睡眠在大风上》,偷儿在去年的夏天拨开丛丛的水柳去找林达。惠特曼的头发长得成了他坟上的青草,一个不会吹口哨的少年轻轻给他理一理。荷马瞎了眼睛唱歌,你可别告诉旁人是谁偷了他的灵魂之窗。伊索原来就是奴隶,我吃了他的肉,可不是那只蛤蟆。沙林杰在麦田里捕来捕去,怎也捕不到我这宝贝。海明威你现在不杀他,他将来自己也杀自己。
毕卡索的马戏班,高更的黑妞,塞尚的苹果,梵谷的向日葵,全给偷儿在草地上一早餐给吃了下肚——达立的软表偷来做案更精确。《卡拉马助夫兄弟们》全给一个一个偷上床。《猎人日记》是偷儿又一章,只有《罪与罚》,做贼心虚,碰也不肯去碰它。
你问,你这个偷儿专偷文人,都是又穷又酸的东西,要它来干嘛?
不然,不然,你可别小看了偷儿,这些地粮只是拿来塞塞肚子的,真正好东西还在后头哪——。
几年下来,偷儿积案如山,已成红花大侠。一日里,偷了中华机票,拜别父母兄弟,飘洋过海,向这花花世界、万丈红尘里舍命奔去。
“天啊!江洋大盗来啦!”
喊声震天,偷儿嘿嘿冷笑不已。
不巧,一日偷儿做案路过米国,米国处处玉米丰收,偷儿吃得不亦乐乎。突然玉米田里冒出一个同道,偷儿独行红花侠,初见同行,慌忙双手送上米花一大把,这个同道看了哈哈大笑:
“偷吃的不算好汉!猪也!”
“不偷吃,偷什么?本人空心贼,全得吃下去才好。”
“你千辛万苦来了米国,如何不偷它一个博士?”“博士有什么用处?吃起来是咸是甜?”
“非也,博士不是食物也。”
“不可吃,不是我的路子,不偷也罢。”
偷儿冷眼一看同行,偷得面黄饥瘦,身上却背了一个大包袱。
“里面放的是‘博士’吗?你做什么不吃它。”“你这猪只知偷吃,真不知博士好处?”
“不知,请多指教。”
“这博士偷来是辛酸血泪,到手了可有好处——最起码的也还可以将它换个如花似玉的‘赔’嫁夫人也。懂了吧!”偷儿四处一张望,轻声告诉同行后:“鄙人是空心贼,不下肚的东西,背着嫌重,是夫人也不换道,谢谢哥哥指导,他日再见吧!”
告别玉米田,偷儿飞向三千里路云和月。
台北家人黄梁一梦,偷儿却已做下弥天大案。
她,偷西班牙人的唐吉珂德,偷法国人蒙娜丽莎的微笑,偷德国人的方脑袋黑面包,偷英国人的雨伞和架子,偷白人的防晒油,偷红人的头皮,偷黑人的牙膏——真是无人不偷,无所不偷。
当心江洋大盗独行红花侠啊——你看这只被叫猪的偷儿,吃得肥头胀脑,行动困难,想来可以不等个二十年,就再去照照片子,看看敢情可是不是条真好汉了。
不然,不然,偷儿心里明明白白,空心人,最重要的好东西还没有吃下去,不能洗手不干啊——有这么一日,大盗东奔西跑,挤在人群里辛苦工作,恰好看见前面有这么一条好汉施施然而来,茫茫人海,踏破铁鞋,终于给碰上了。
偷儿大盗红花独行侠,这眼睛一亮,追上去将那人在灯火阑珊处硬给捉到,拖来墙角腥风血雨给他活活吞食下去。这一填满肚子,兴奋得眼泪双流。
二十年辛苦,今日这才成了正果,阿弥陀佛。
你看看这成了正果的大圣吃下什么好东西——“无耻,虚伪,自私,贪心,懦弱,肤浅,无情,无义,狼心,狗肺——。”这一高兴,叫了计程车,直奔医院,挂紧急号,请照X光片子,看看这成了条什么血气男子。
空心人这下才有脸见见天日。
医生一看片子,连叫:“不好,不好。”
空心人面色一白,轻问:“怎么个不好?”
“怎么个都好,就是你刚刚吃下什么东西,烂得你五官六脏臭气薰天,快,快,护士小姐,预备开刀房,救人一命——。”偷儿大叫:“刚刚吃下去的是好东西,不要给掏出来啊!意志不自由,不签字,不开刀啊——。”
偷儿再叫再求,头上中了金针一灸,不省人事。
这偷儿,被医生掏光多年寻求刚刚吃下去的宝物,醒来就号啕大哭,丧心病狂,奔去天国,向上帝告状。上帝看见这九十九只羊之外的一只,竟然自己奔回来了,大喜过望,捉住了小黑羊儿放在栏中,再也不放手了。两年的时光,短促得如同一声叹息,这只羊儿左思右想,岂能永远这样躺卧在青草地上,被领在可安歇的水边了此残生?不甘心,不甘心,且等浪子回头,东山再起。
有一日,上帝数羊儿数睡了。偷儿一看时机到也、怀中掏出一块试金石,东试试,西试试,这次案子给它做得漂亮一点——偷它一粒金子做的心。
不巧刚得手,上帝就醒来了,他大喝一声——:“三毛,三毛,你平日在我的园子里偷吃烂果子,我也不罚你了,现在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来——。”
偷儿吓得跪了下去,对上帝说:“我没有偷吃苹果,我知道那是你留给牛顿的。”
上帝说:“偷心也是不好的,我每个人都只分了一个心,你怎好拿两个?”
我说:“我不是偷了就算了,我把自己这颗碎过的心用浆糊粘好了,换给这个人。”
上帝听了摇头叹息,说:“一个是傻瓜,一个是骗子,我不要再看见你们,都给我滚出园子去。”
偷儿一吓,再跪哭问:“要给滚去哪里?”
上帝沉吟了一下,说:“出于尘土,归于尘土,你给我回到地球上的泥巴里打滚去。”
偷儿一听,再哭,哀哀伏地不肯起,说道:“那个地方,你久不去察看,早已满布豺狼虎豹,四处漫游,强食弱肉,我怎好下界去送死?”
上帝毕竟是有恩惠慈爱的,他对我一抬手,说:“孩子,起来,我告诉你要去的好地方——。”
偷儿静听了天父的话,悲喜交织,伏地拜了四大拜,快步去池塘里喝足了清水,把身上碧绿的芭蕉叶披风盖盖好,挟着《换心人》,高歌着————久为簪组束,幸此南荑遂,闲依木仍邻,偶似沙漠客,晓耕翻露土,夜傍尚屋羊,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黄——就这样头也不回的往撒哈拉大漠奔去。
亲爱的婆婆大人
我先生荷西与我结婚的事件,虽然没有罗曼蒂克到私奔的地步,但是我们的婚礼是两个人走路去法院登记了一下,就算大功告成,双方家长都没有出席。
在我家庭这方面,因为我的父母对子女向来开明体谅,我对他们可以无话不谈,所以我的婚事是事先得到家庭认可,事后突然电报通知日期。这种作风虽然不孝失礼,但是父母爱女心切,眼见这个天涯浪女选得乘龙快婿,岂不悲喜交织,他们热烈的接纳了荷西。
我的父亲甚而对我一再叮咛,如基督教天父对世人所说一般——这是我的爱子(半子),你今天要听从他。在荷西家庭方面,不知我的公婆运气为什么那么不好,四女一子的结婚,竟没有一次是先跟他们商量的。(还有两子一女未婚,也许还有希望。)
这些宝贝孩子里,有结婚前一日才宣布的(如荷西),有结过了婚才写信的(如在美国的大姐),更有,人在马德里父母面前好好坐着,同时正在南美哥伦比亚教堂悄悄授权越洋缺席成婚的(如二姐)。
这些兄弟姐妹,明明寻得如花美眷,圆满婚姻,偏偏事先都要对父母来这一手不很会心的幽默。在家毫无动静,在外姐妹八人守望相助,同心协力,十六手蔽天,瞒得老父老母昏头转向,要发威风,生米已成熟饭——迟也。
这也许是家教过分严格、保守、专制下才弄出来的悲喜闹剧。(看官不要以为只有中国传统文化才讲家教,西方世界怪现象也是一大堆的啊!)
好,自我结婚之后,身分证冠上夫家姓,所以我对自己娘家,就根本不去理会他们了。(假的。)
在我公婆这方面,我明知天高皇帝远,本来可以不去理会,但是为了代尽子责,每周一信,信中晨昏定省,生活起居饮食细细报告。但愿负荆请罪,得到公婆欢心,也算迟来的幸福。
大凡世上男人,在外表上看去,也许严肃凶狠,其实他们内心最是善良,胸襟宽大,意志薄弱。对待这种人,只需小施手腕,便可骗来真心诚意。
有其子必有其父也,我的公公很快的与我通起信来。爱我之情,一如爱荷西。
因为笔者本是女人,婆婆也是同性,我不但知己知彼,尚且知道举一而反三。看看自己如此小人,想想对方也不会高明到那儿去,除非我算八卦算错了,也许出乎意料之外,算出一个观世音婆婆来(她是不是女的还不知道),或者又算出一个圣母玛丽亚婆婆来(这个是真的而且是处女)。那么,我一定是会得到恩惠慈爱的。
可惜,我的婆婆都不是以上这两种女人。
结婚半年过去了,我耐心写信,婆婆只字不回。我决不气馁,一心一意要盗婆婆的心,这还得一步一步慢慢来。(本人开篇便自承是江洋大盗,不是什么很好的东西。)
各位媳妇读者,你的婚姻,如果是夏娃自做主张给亚当吃了禁果,诸如此类建立起来的,那么,你跟我的情形差不多,我劝告你对待你的婆婆,绝对不可大意。
如果,你还是夏娃,但是是由婆婆将你用肋骨做出来送给丈夫,那么你下文就不必再看下去,以免浪费宝贵的时间。(但是,为了小心起见,《孔雀东南飞》的故事你还没有忘记,还是请你也耐性看看我的下文,也可做不飞的参考。)
话说,吃了禁果的两个人,自知理亏,将自己早早流放到世界的尽头去牧羊,过起夫妇生活来。
这种生活,忽而打架吵闹,忽而相亲相爱,平淡的日子,倒也打发掉了。
我在写回给娘家的信中,寄去披头散发照片,背书——乱发如芳草,更行更远更生——照片居所看似苍凉凄惨如下地狱,实在内心幸福无边如上天堂。
离远天皇老婆婆,任我在家胡作非为,呼风唤雨,得意放纵已忘形矣。
好,这时候,你不要忘了,古时候有位白先生讲过几句话——离离原上卓,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冬天来了,你这一片碧绿芳草地的地主荷西老板突然说:“圣诞节到了,我们要回家去看母亲。”
我一听此语,兴奋泪出,捉住发言人,急问:“是哪一个母亲?你的还是我的?”
答:“我们的。”(外交词令也,不高明。)
那时,你便知道,你的原上草“荣”已过了,现在要“枯”下去啦!(哭下去啦!)
你不必在十二月初发盲肠炎、疝气痛、胃出血、支气管炎,或闪了腰、断了腿这种苦肉计,本人都一一试过,等到十二月二十日,你照样会提了小箱子,被大丈夫背后抵住小刀子上飞机,壮士成仁去也。
我因生长在一个法律世家,自小耳濡目染,看尽社会一切犯罪行为。
加上亲生父母又是真正一流正人君子,常常告诫——在外做人处事,先要自重自省,要设身处地,为别人的环境心情着想,这样才能做好世界公民——(法律和解程序第一步总是这么说的。)
于是,我在婚后,常常反省自己,再检讨自己,细数个人做了葛家媳妇的种种罪状。
这一算,不得了,无论是民事、刑事,我全犯了不只是“告诉乃论”的滔天大罪。
举例来说,对婆婆而言,我犯了奸淫、抢劫、诈欺、侵占、拐逃、虐待、伤害、妨碍家庭等等等等不可饶恕的罪行。这一自觉,先就英雄气短起来。
我告诉你,不要怕,坏事既然做透了,脸皮干脆就厚一点,心虚是你自己的秘密,可别给婆婆看出来。
好,你越想越明白,你突然发觉,你的婆婆一定恨你恨到心坎里去了。你不要怀疑自己可靠的想象力,不会错,她恨你,她是你的第一号“假想敌”,你在这一路坐飞机飞去她家时,这个敌人的初步形象已经应该在脑海里创造出来了。“假想敌”产生了,你不要太天真,此人可能是CIA中央情报局,而你把自己分到FBI联邦调查局,你可不能掉以轻心,以为好歹总是自己人,虽然都是个局,说不定也可能是场“骗局”或“赌局”哦。
到了马德里,下了飞机,虽然事先通知,自然不会有人来献花迎接罪犯。(那些穿了便衣,带了手铐的人不在等着你,已是大幸了,应该赶快去买一张奖券。)
在机扬,我定说口渴,要先去咖啡馆坐坐,磨菇了三杯汽水,还是不情不愿的上了计程车。(这汽水里怎么没有大肠菌,好给我来个急性肠炎去住医院不见客啊!)
终于,我双脚轻微发抖,站在婆婆美丽的公寓门外。放下箱子,我紧张的对荷西说:“按铃!按铃!说我来了。”
那做儿子的当然不会理你这一些疯话。他,拿出身上钥匙,自己开门进去。(浪子回头金不换啊!)
你的先生,大步走到长得没有尽头的走廊里去,口中叫着:“爸爸,妈妈,我们回来了。”
这时候,我胆子再大,也不敢跨越雷池一步,面带僵硬微笑,站立门外,倒数一分一秒,七、六、五、四、三、二、一……
突然,我见到走廊尽头,奔杀出大批人马来,公公一马当先,婆婆第二,小姑尖叫推挤,大哥二哥远远张开手臂。(都是大胡子。)
我知时辰已到,命也,运也,这才一横心,也快快飞奔而入,本想先投入公公怀里比较保险,不想被婆婆先捉来紧紧抱住,对我左看右看,眉开眼笑。
“假想敌”果然厉害,手段高明,要防,要防,我们葛家新媳妇就此被拖进门。
“父亲,母亲,我做了很对不起你们的事,请原谅。”(注意,你要说——“我”,不可说“我们”,儿子是被拐逃,无罪也。)
如是中国婆婆,你要更厉害一点,进门就跪下双膝,叩头如捣蒜,不必担心,这不是程门立雪三百天叫你冻死,你婆婆如果是个道行很高的人,自会拉你起来的。要称呼你的“假想敌”——“母亲”,对你一定是挣扎过来,才叫得出的,不要不甘心,你还有“妈妈”,那才是真的爱称。外交词令,不可疏忽。难道你要叫她——葛太太吗?(那你第一回合就败了,笨人也!)
我进入公婆家之后,东张西望,但见这个家,整整齐齐,明窗净几,浴室洁白,阳台花木扶疏,各间卧室床铺四棱八角,厨房刀叉雪亮,退休公公衣着清洁高雅,大哥二哥裤管笔挺,小姑亲切有礼。这些成绩,我都细细看在眼里,悄悄算在婆婆帐上,“假想敌”的武林道行又升一级。深深呼吸,预备以羽量级之身,打重量级之战。(婆婆是你的敌人,要卧薪尝胆,不可忘,不可忘!)
好,在你自己家,或你“妈妈”家,你可以睡到十三点不起床,你可以煮白水拌酱油喂先生,你可以一星期不洗一次衣服,你也可以抓先生的头发,踢他的小腿,乱开他的支票簿,等等等等坏事放心去做,不会有报应。
现在,你是不巧被迫住进敌人的家里。(她与你有仇,她不告诉你,你也要坚定自己的假设,再小心去求证。)
害人是自己先害的,防人当然可不要太大意,处处都是陷阱机关哪。
你的“假想敌”如果是个笨蛋,你才进门,她就丢你一个大花瓶,将你打得头破血流,那是正中下怀,你马上可以夺门逃走——君子报仇三年不晚——但是原罪在你,你有良心,就不必去验伤告她——那你的见识可也低得不够看啦!
反过来说,我的“假想敌”就是不同,她高来高去,不骂你也不打你,这就更可怕。我看看,她过的桥,也比我走过的路还多出一大半。我要细细回想——《孙子兵法》、《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西游记》……这等好书都可替你出主意,《孝女经》、朱子家训也有反效果,必要时也要翻翻。对待婆婆之道,书里比比都是先例。
我在婆婆家住了几日,从来不肯忘掉,我面对的是一个恨死你的人,你的想象力不能松驰下来,要牢牢记住。(本人是有心机的,嘿嘿!)
在婆婆家做客,你不要做一个不设防的城市,你虽是客人,却也不要忘了,你也是媳妇。
早晨你听见婆婆起床上浴室了,你马上也得爬起来,穿衣、打扮、漱洗之后,不等敌人抢到抹布、扫把,你就先下手为强,抢夺过来。家中清洁工作,你要做得尽善尽美。(不可给敌人捉到小辫子!)
好,在婆家,对公婆姐妹我自知友爱,但是对荷西,往往原形毕露。我独自在浴室时,常常轻轻告诫自己——你不要骂荷西,他现在是她的,你骂他,她会打你——这是小孩子也明白的道理,不是秘密。
好,也许你听我说,不要在婆婆面前骂先生,许会挨打。你听得太真切,就会想,好,那么我甜甜蜜蜜的对待她儿子,我原来也是爱他的啊!这样假想敌也许可以和解了。
你是这个时代的产物,你所谓的甜蜜,我请问你要用什么方式表现出来?你有没有想过,你很自然的赖在先生身旁看电视,对你婆婆看来,可能已经伤了风化。
再问,你看过你婆婆坐在公公膝盖上吃蛋糕吗?一定没有吧?
所以,我在婆婆面前,绝对也不去坐在荷西膝盖上,也不去靠他当椅垫,更绝对不可以亲他,这是死罪。
你甚至电视也不要看,下午电视长片来了,你正好在厨房里面对着大批油腻碗盘锅筷、刀叉茶杯,这是最好不过。万一你在厨房里磨了半天出来,公公睡午觉,小姑子、哥哥们都出去了,婆婆正跟她爱子在电视室里说着话。你讪讪的走进去,轻轻的坐下来,婆婆没有望你一眼,你再悄悄的坐到先生一旁去,想加入谈话,但是先生好似突然有点厌你,很轻微的躲闪了一下,如果你敏感,你才会知道,原来你得了麻疯病啦!
这时候,你的脑筋就不要乱动气,让你心爱的先生做夹心饼干是很令他受苦的。你应该走开去,心再坏,有时也要公平讲理。(偶尔为之,不会太伤元气的。)
你既然没人说话,你就要注意,也许你清晨七点起床,追踪敌人,打扫,铺床,买菜,厨房洗切,开饭,上菜,再洗了大批锅盘,也许你做惯了娘家的二小姐,你也会累,会想学公公去睡个午觉,但是敌人张着眼,你闭着眼,岂不太危险?我劝你不要贪小失大,你还是去后阳台,收下干了的衣服,找出烫衣台来,在厨房把美丽小姑子的牛仔裤给她熨熨平,她念书之外尚交男朋友,不要再加重她的工作。“假想敌”是你最危险的敌人,她对你婚姻的结局是悲是喜,有着重大的掌握权。(天下有不爱母亲的儿子吗?)她,有“恋子情结”,你丈夫(我丈夫也一样),有“恋母情结”,这是天地间自然运行的道理之一。如果你硬是不肯明白,要“人定胜天”,那么请你去问问心理学家弗洛依德大师,后果如何的不堪设想。我虽然也练过一点催眠小术,但是治这个病,可还没有段数。
也许烫完了衣服,已是万家灯火的傍晚了,你久住沙漠,或许也喜欢投入车水马龙的红男绿女中凑凑热闹,看看闪亮的霓虹灯,再尝尝做文明人的苦乐。
你可以试试看,问一句——“可以跟荷西出去走走吗?”如果婆婆说——“上午不是已经出去过了,怎么又要跑?”
请你就不必板下脸来顶嘴——“上午是跟你去买菜,不算。”
你更不能发神经病,不得允许就穿了大衣逃出去夜游不归。
尊重敌人,尽量减少冲突,是自己不跌倒的第一要素。毕竟你还是个羽量级的稻草人哪。
圣诞节终于来了,前三天,婆婆会算一算聚餐人数有多少,公,婆,五女三子,四婿,一媳,两阿姨,叔叔,婶婶,堂兄堂妹,大哥外国女友,小妹法文老师,十四个尖叫踢打翻滚全来的外孙儿女……一共是三十七个全家福。
——圣诞大菜今年轮到新人做,我们要吃糖醋肉,要炒杂碎,要酱爆鸡——
家庭大会全体兴高采烈举手通过。我心扑通扑通快跳出口腔来,看了一眼荷西,他埋头在侦探小说里好似耳朵塞住,眼睛也瞎了。
这时候,你方才知道,在鸡叫之前,你亲爱的丈夫,要像耶稣的门徒彼得一样,三次不认主。
二十三日,你清早起床,提了三个大菜篮和一个小拖车要去采买一营人吃的东西。
你伸头去看婆婆,她正跪在地上清理大批待用餐具。你转身去找小姑子,她一向是早晨会男朋友下午上学的,自然一根头发也看她不到。
你轻轻去房间内,假装换长靴,抬头看了一眼你亲爱的丈夫。(还在床上蜷着。)
——你来帮忙提菜篮好吗?
恰好婆婆走进来,你的丈夫此时又换名“彼得”了,他大声回答——你自己去,男人不进菜场——(彼得第二次不认主。)
你不要恨他,在他母亲面前,他如何能替你做奴隶?
你独自大步走往菜场的路上去,双手无法照习惯叉在口袋里,走路又被这些空篮子撞来撞去不方便。但是,我对你说,你就算这么狼狈,你的头还是要抬得高高的,胸挺得直直的,这样,一种热热咸咸的液体才会倒流进肚子里去,不会弄坏了你涂得漂亮的大眼睛。
所以,事实上看来,也许你是输了,但是这盘赌局还没完,不到结果,是看不出谁是赢家的,你不要先泄了气,至要,至要!
二十四日圣诞夜来了,清早起床,婆婆已去做头发,公公照例散步,妹妹会男友,大哥去滑雪,二哥不知何处去,荷西去找老同学,家中空空荡荡。
另外大批英雄好汉,要夜间才拖儿带女回来全家同福。
你想,咦,大好机会,此时不溜更待何时,我去百货公司给自己买件新衣服虚荣风光一番。
不要跑,你忘了,你是今夜的中流砥柱,三十七人的圣诞大菜,要你用两个大平底锅弄出来。你乐得哈哈大笑,天下哪有如此好的机会,对你的假想敌显显威风,你不是弱者,你不比她能力低,这正好借机,杀婆婆锐气,增自己威风,此时不进攻,更待何时?
你不要想,自己臂力不够,切不了这小山也似的肉;你也不要撑不住四个月前才断掉过又接起来的腿踝。你要这样用大智慧告诉自己——肉体的软弱是一时的,精神的胜利是永久的——
再打个比方你听,你的体力也许已是——无边落木萧萧下,但是你的意志却是——不尽长江滚滚来啊。
你如果还是要反复烦人的问自己——我为什么,我这是为了什么——那么,你这稻草人可真就是空心草包了。为什么?为了你自己。(我不要吃那么多肉。)我再告诉你,你做这些,吃是一个人吃不了的,但是好处在后头。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的圣诞节不过一年一次,回到沙漠自己家,你又可得回一个完全不同,更加敬重爱护你的好丈夫,你这个生意,是稳赚不赔的啊!(你回想《红楼梦》,到头来是谁嫁了贾宝玉?你可不要再学林小姐,她可爱至情,到头来是死路一条啊!)
平安夜,圣善夜。大菜终于上桌了,一道又一道,三十六个人,吃得团团圆圆幸福无边。你这新鲜人,当然被忘掉了。那还不好么,假想敌头一次不紧迫钉人,你也不必步步追踪,正好松下心情来,酱油白糖大蒜乱洒一番,岂不回复到一点“自己家中”胡作非为的好时光。
等到前厅开香槟了,你才挤进人群里,擦擦油垢的手,就着荷西杯子大喝一口,他自然也不会察觉你在身边。(不要急,圣经上说,“彼得”三次不认主,鸡叫之后,他良心发现,出去掩面痛哭,当时耶酥只慈爱的看了他一眼,没有破口大骂他。所以,你也不要骂,荷西也自会出去痛哭。不是不报,时辰未到也。)
好公公,东张西望,捉来墙角新媳妇,拥抱亲吻,当众高呼——厨娘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不要得意忘形,也跟着万起岁来。婆婆辛苦一生,公公没有赞过她一句,今日赞你,是有人性,也是手腕。你最好急流勇退,收下大批盘碗,再去厨房将自己消失。不要也跟着去疯了在客厅跳舞,婆婆也在清理桌子椅子,也累了,你更要有始有终,功劳苦劳不能此时给她抢去。(你不要忘了,你这等白羊星座下出生的女子,就是掠夺成性的。)
对付重量级的假想敌,你的方法只能以柔克刚,不要用鸡蛋去碰石头。
平安夜啊!给我平安的睡一觉啊!稻草人的干草已经累得一札一札的散开啦!
你闭着眼睛,在冰冷的洗碗水里数着一只一只绵羊。可爱可怀念的沙漠啊!我多么的想快快回去。
曲终人快散了,我再擦擦手,出来与成了家的几个姐姐们告别。
“你们一定要来看看我们的新游泳池,荷西说明天可以一起跟爸爸妈妈来。”三姐夫开口了。(冬天看你游泳池?)“明天?我——我跟几个朋友约了见一面,她们过去是跟我同租房子住的,我要去看看她们。”我急着反对。“不行,不行,你难道自己姐姐家一次都不肯去?你那些什么约会打电话去回掉。”二姐也来插嘴了。
“好了,不要再噜苏了,我们来排,四个姐姐,两个阿姨,叔叔婶婶每家都各分一天,我们要学做中国菜。”
“我,荷西,我们不是二十六号就要回沙漠?”“哈!这个,你老哥已经早替你们做好圈套了,荷西重感冒,医生证明在此,嘿嘿,你们可以逍遥到明年一月六号。”
你知道叔嫂授受不亲,你落水,他是不会救你的。你急回头找荷西,“眼睛”尖叫——救命——。
可怕的双重人格,“彼得”又不肯望你了。(鸡已快叫了,你已不认主三次了,你怎么还不出去痛哭。彼得啊!彼得啊!”)
假想敌笑眯眯的望着你,你不要代彼得出去痛哭,你也笑容满面的回报她。
谈谈打打,打累了,打不过了,你马上来个“和谈”,不要再用头去撞墙。
这个大家庭的马厩里,一共分别养了十一匹各色现代好马,但是以后的“家庭访问”你还是跟了荷西,在地下车、地上车里像都市之鼠似的钻出钻进,更每天抢同胞餐馆的生意,今天二姐家外烩,明日婶婶家自助餐,《媛珊食谱》都快翻烂了。
你也许在冰天雪地的夜间,回到假想敌的家来,看看自己突然粗糙起来的双手,会恨不得用它来掐死你的先生,你扑过去预备行凶,(那时卧室的门你可别忘记了要锁好。)但是你的荷西行动比你更快,沉喝——你做什么?你疯了?“我是疯了,我自从进了你的家,我失去了自己,我也失去了你。我有的只是一大群假想出来的敌人,我打来打去,我累也要累疯了。”
“她们那么爱你,爱得我出乎意料之外,你还要不满意。你看,他们天天吃你做的浆糊,一句都不抱怨,你现在还来恩将仇报,你这个没有良心的女人。”
好,你不必再做疯女十八年状,你熄灯,吃一粒“烦宁”,开好闹钟,盖好你这几根枯草,睡觉吧,梦里自有流泪谷让你飘浮的一路回沙漠。
(彼得,彼得,不要忘了,你日后是倒钉十字架惨死的。)假想敌,在圣诞节后不久,才上街去买了一份礼物给你。你不会输她的,她的大床上早已铺好了你带去给她的彩色沙漠大床罩。(嘿嘿,你还是先下手为强的。)
这份圣物,是一本厚厚的《西班牙春夏秋冬各季时菜大全》。
你的外国礼节不可忘,当面打开之后,马上赞赏惊叹啧啧感到称谢,你的敌人会笑眯眯的说:“上来亲吻母亲道谢。”你不要犹豫,上去重重的亲她面颊。(好在你是不涂口红,不会留下血印。)
“西方菜也要学着做,荷西瘦得很,要给他按时吃自己本国风土的菜。”(本国风土对我们而言,是骆驼肉。)
新年过去了,将来的美丽的星期天正是六号。你不要太天真,还没有完全出笼之前,不要乱拍翅膀出声音,假想敌不老也不聋。
眼看假想敌一日一日悲伤起来,我恨不得化做隐身人,不要让她看到我,免得这拐逃案又得再翻出来算帐。
她的幺儿本来是可以不必那么早就飞出老巢的,是我这只海鸥乔纳森将他拐逃到另外一个一百世纪时光之外的地方去,伤尽了老鸟的心。
原罪在我,我怎么能怪她要恨我呢?
夜深人静,我悄悄的起床,打开皮包来,数数私房钱,还有一万多块。
第二日清晨起床,你看见婆婆正将牛肉从冰箱里拿出来解冻,预备中午吃。
我上去从背后抱住婆婆的腰,对她说:“母亲,我们回家来,你辛苦了太久,为什么今天不让你儿子带你出去吃海鲜,父亲、哥哥们、妹妹,我们全家都出去吃,你喜欢吗?”你说这些话,绝不能虚情假意,假想敌是何等精细人物,你的声调表情骗得过她吗?
所以,我来教你一个方法,你根本不必装模作样来体谅她,你不是有丰富的想象力吗?你此时不用你的天才,更待何时?你将眼睛一闭,心一横,“想象”婆婆就是你久别的“妈妈”,你集中精神去幻想,由外而内;你会发觉,你的心,马上地软,会爱她,会说真心话。至于一直占据你心房的“真妈妈”,你要暂时将她关在另外一个心房里,不许她跑出来。
假想敌,你用这种小魔术,就可将她罩住了。
婆婆公公家境不算太富,但是南部安塔露西亚还是也种了几棵橄榄树。他们不是穷人,可是生性节俭,很少外出吃饭,偶尔能被儿子请出上馆子,亦是满心欢喜的答应下来了。
这一家,小姑、大弟、二哥自去餐厅相聚,我们两对夫妇,荷西挽母亲,媳妇挽公公,倒也是一幅天伦亲子美满图。
婆婆风度高贵,公公绅士派头,荷西英俊迫人,只有媳妇,大聚餐三十六人吃罢之后,面色一直死灰,久久不能回复玫瑰花般美丽的面颊。
龙虾、大蟹、明虾、蛤蜊、鲑鱼,随大家乱吃,这里不是华西街,这里是马德里热闹大街上最著名的海鲜店啊!
你的劣根性又发,虚荣心又起,细细默想,你在沙漠梦寐以求的一些新衣服,现在都已经放在桌上了,这些人正在吃你的衣服,一个扣子,一条拉链,一块红布,一只袖子,现在又在吃皮带了。
你不要心痛,不要着急,你是天下第一人,难道算术还不及小学生吗?
你来算算,你的好丈夫,婆婆怀胎九月,给他血肉生命,二十多年来,无论念书、识字、上少年法庭、生病、穿衣、吃饭、上街、理发,辛辛苦苦扶养长大,她花了多少私房钱?公公卖了多少担橄榄?
你再看一眼荷西,如此好青年,你付这一桌海鲜钱,就可得来,这个生意做的是赔还是赚?
你再将心一横,又回想自己亲生父母如何将你捧在手中,掌上明珠也似的养出来,你一想再想,别人父母岂不是一样心血对待他们的心肝宝贝?
这一来,你热泪几乎夺眶而出,不能反哺自己亲生父母,那么明虾夹几个给荷西父母盘子,岂不一样回报?(不公平也,不能再想下去,再想又不夹了。)
但愿荷西明白妻心,如果这样开导他,我们以身各殉双方父母,都是不够而又不够啊!(天下只有男的殉女的,女的殉男的。殉父母的孝子,还得打了灯笼去四处乱找。别找了,找不到的。)
要走了,整理行李。小姑在旁依依不舍,你以手足之情,幻想她是亲生妹妹,漂亮衣服分不分给她?分。小女孩,情窦初开,公婆家规极严,没有几件体面衣服,她只好常常换男朋友来代替换衣服。
这不只是手足情深,这是为将来留下后步。说不定有那么一天,三毛星殒西天,留下未来小侄儿女,还得向这漂亮妹妹托孤,好给荷西再寻幸福。这一步,要事先安排好的,不可临时抱佛脚。
离别的时刻终于到了,你心跳又到一百五十下。公公豁达,照常风雨无阻的去散步,不再送别。
婆婆面部表情冰冻如大雪山。我,这罪犯,以待罪之心进葛家们,再以待罪之心出葛家门,矛盾、心虚、悔恨,不敢抬头,蹲下穿靴子,姿势如同对假想敌下跪。小姑冒雨下楼叫车。(有车的都上班去了,无人送也。)等小姑奔上楼来大叫——快,车来了——我紧张得真想冲出门外,以免敌人感情激动,突然凶性爆发来对付我。
这婆婆,一听车来了,再也忍不住,果然拚了老命箭也似的撞过来,我立定不动,预备迎接狂风暴雨似的耳光打上来。(我是左脸给你打,右脸再给你打,我打定主意决不回手,回手还算英雄吗?)
我闭上眼睛,咬住牙齿,等待敌人进攻。哪知这敌人将我一把紧紧抱在怀里,呜咽泪出,发抖的说:“儿啊!你可得快快回来啊!沙漠太苦了,这儿有你的家。妈妈以前误会你,现在是爱你的了。”(看官仔细,这敌人这才用了“妈妈”自称,没有用“母亲”。)
假想敌被我弄哭了,我自始至终只有防她,没有攻她,她为什么要哭呢?
小姑及荷西上来扳开婆婆的手臂,叫着:“妈妈不要捣蛋,下面车子等不及了,快快放手。”
我这才从婆婆怀里挣扎出来。
这一次,我头也仰得高高的,腰也撑得直直的,奇怪的是,没有什么东西倒流入肚。
秋天的气候之下,居然有一片温暖的杏花春雨,漫漫的浸湿了我的面颜。
我们再回过来看看上文那位白先生说的话(他还没说完哪)。三毛回过婆婆家,他又替婆婆讲了————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凄凄满别情——。
我终于杀死了我的假想敌。
我亲爱的维纳斯婆婆,在号角声里渐渐的诞生了。
西风不识相
我年幼的时候,以为这世界上只住着一种人,那就是我天天看见的家人、同学、老师和我上学路上看到的行人。
后来我长大了,念了地理书,才知道除了我看过的一种中国人之外,还有其他不同的人住在不同的地方。我们称自己叫黄帝的子孙,称外国人以前都叫洋鬼子,现在叫国际友人。以前出国去如果不是去打仗,叫和番。现在出国去,无论去做什么都叫镀金或者留洋。
我们家里见过洋鬼子的人,要先数祖父和外祖父这两个好汉。他们不但去那群人里住过好久,还跟那些人打了很多交道,做了几笔生意,以后才都平安的回国来,生儿育女。
我的外祖父,直到现在还念念不忘他在英国时那个漂亮的女朋友。他八十多岁了,高兴起来,还会吱吱的说着洋话,来吓唬家里的小朋友。
我长大以后,因为常常听外祖父讲话,所以也学了几句洋鬼子说的话。学不对时,倒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现象;不巧学对了时,我的眼睛就会一闪一闪冒出鬼花,头顶上轰一下爆出一道青光,可有鬼样。
我因为自以为会说了几句外国话,所以一心要离开温暖的家,去看看外面那批黄毛碧眼青牙血嘴的鬼子们是怎么个德性。
我吵着要出走,父母力劝无用,终日忧伤得很。
“你是要镀金?要留洋?还是老实说,要出去玩?”我答:“要去游学四海,半玩半读,如何?”
父母听我说出如此不负责任的话来,更是伤心,知道此儿一旦飞出国门,一定丢人现眼,叫外国人笑话。“这样没有用的草包,去了岂不是给人吃掉了。”他们整日就反反复复的在讲这句话,机票钱总也不爽快的发下来。
外祖父看见我去意坚定,行李也打好了,就叫父母说:“你们也不要那么担心,她那种硬骨头,谁也不会爱去啃她,放她去走一趟啦!”
总司令下了命令,我就被父母不情不愿的放行了。在闷热的机场,父亲母亲抹着眼泪,拉住我一再的叮咛:“从此是在外的人啦,不再是孩子罗!在外待人处世,要有中国人的教养,凡事忍让,吃亏就是便宜。万一跟人有了争执,一定要这么想——退一步,海阔天空。绝对不要跟人呕气,要有宽大的心胸……。”
我静静的听完了父母的吩咐,用力的点点头,以示决心,然后我提起手提袋就迈步往飞机走去。
上了扶梯,这才想起来,父母的帐算得不对,吃亏怎么会是便宜?退一步如果落下深渊,难道也得去海阔天空?
我急着往回跑,想去看台下问明白父母才好上路,不想后面闪出一个空中少爷,双手捉住我往机舱里拖,同时喊着:“天下那有不散的筵席,快快上机去也,不可再回头了。”我挣扎的说:“不是不是,是弄明白一句话就走,放我下机啊!”
这人不由分说,将我牢牢绑在安全带上。机门徐徐关上,飞机慢慢的滑过跑道。
我对着窗户,向看台大叫:“爸爸,妈妈,再说得真切一点,才好出去做人啊!怎么是好……”
飞机慢慢升空,父母的身影越来越小。我叹一口气,靠在椅子上,大势已去,而道理未明,今后只有看自己的了。
我被父亲的朋友接下飞机之后,就送入了一所在西班牙叫“书院”的女生宿舍。
这个书院向来没有中国学生,所以我看她们是洋鬼子;她们看我,也是一种鬼子,群鬼对阵,倒也十分新鲜。
我分配到的房间是四个人一间的大卧室,我有生以来没有跟这么多人同住的经验。
在家时,因为我是危险疯狂的人物,所以父亲总是将我放在传染病隔离病房,免得带坏了姐姐和弟弟们。
这一次,看见我的铺位上还有人睡,实在不情愿。但是我记着父母临别的吩咐,又为着快快学会语文的缘故,就很高兴的开始交朋友。第一次跟鬼子打交道,我显得谦卑、有礼、温和而甜蜜。
第一两个月的家信,我细细的报告给父母听异国的情形。我写着:“我慢慢的会说话了,也上学去了。这里的洋鬼子都是和气的,没有住着厉鬼。我没有忘记大人的吩咐,处处退让,她们也没有欺负我,我人胖了……。”
起初的两个月,整个宿舍的同学都对我好极了。她们又爱讲话,下了课回来,总有人教我说话,上课去了,当然跟不上,也有男同学自动来借笔记给我抄。
这样半年下来,我的原形没有毕露,我的坏脾气一次也没有发过。我总不忘记,我是中国人,我要跟每一个人相处得好,才不辜负做黄帝子孙的美名啊!
四个人住的房间,每天清晨起床了就要马上铺好床,打开窗户,扫地,换花瓶里的水,擦桌子,整理乱丢着的衣服。等九点钟院长上楼来看时,这个房间一定得明窗净几才能通过检查,这内务的整理,是四个人一起做的。
最初的一个月,我的同房们对我太好,除了铺床之外,什么都不许我做,我们总是抢着做事情。
三个月以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开始不定期的铺自己的床,又铺别人的床,起初我默默的铺两个床,以后是三个,接着是四个。
最初同住时,大家抢着扫地,不许我动扫把。三个月以后,我静静的擦着桌子,挂着别人丢下来的衣服,洗脏了的地,清理隔日丢在地上的废纸。而我的同房们,跑出跑进,丢给我灿烂的一笑,我在做什么,她们再也看不到,也再也不知道铺她们自己的床了。
我有一天在早饭桌上对这几个同房说:“你们自己的床我不再铺了,打扫每人轮流一天。”
她们笑眯眯的满口答应了。但是第二天,床是铺了,内务仍然不弄。
我内心十分气不过,但是看见一个房间那么乱,我有空了总不声不响的收拾了。我总不忘记父母叮嘱的话,凡事要忍让。
半年下来,我已成为宿舍最受欢迎的人。我以为自己正在大做国民外交,内心沾沾自喜,越发要自己人缘好,谁托的事也答应。
我有许多美丽的衣服,搬进宿舍时的确轰动过一大阵子,我的院长还特别分配了我一个大衣柜挂衣服。
起初,我的衣服只有我一个人穿,我的鞋子也是自己踏在步子下面走。等到跟这三十六个女孩子混熟了以后,我的衣柜就成了时装店,每天有不同的女同学来借衣服,我沉着气给她们乱挑,一句抗议的话也不说。
开始,这个时装店是每日交易,有借有还,还算守规矩。渐渐的,她们看我这鬼子那么好说话,就自己动手拿了。每天吃饭时,可以有五、六个女孩子同时穿着我的衣服谈笑自若,大家都亲爱的叫着我宝贝、太阳、美人…………等等奇怪的称呼。说起三毛来,总是赞不绝口,没有一个人说我的坏话。但是我的心情,却越来越沉落起来。
我因为当时没有固定的男朋友,平日下课了总在宿舍里念书,看上去不像其他女同学那么的忙碌。
如果我在宿舍,找我的电话就会由不同的人打回来。——三毛,天下雨了,快去收我的衣服。
——三毛,我在外面吃晚饭,你醒着别睡,替我开门。——三毛,我的宝贝,快下楼替我去烫一下那条红裤子,我回来换了马上又要出去,拜托你!
——替我留份菜,美人,我马上赶回来。
放下这种支使人的电话,洗头的同学又在大叫——亲爱的,快来替我卷头发,你的指甲油随手带过来。
刚上楼,同住的宝贝又在埋怨——三毛,今天院长骂人了,你怎么没扫地。
这样的日子,我忍着过下来。每一个女同学,都当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宿舍里选学生代表,大家都选上我,所谓宿舍代表,就是事务股长,什么杂事都是我做。
我一再的思想,为什么我要凡事退让?因为我们是中国人。为什么我要助人?因为那是美德。为什么我不抗议?因为我有修养。为什么我偏偏要做那么多事?因为我能干。为什么我不生气?因为我不是在家里。
我的父母用中国的礼教来教育我,我完全遵从了,实现了;而且他们说,吃亏就是便宜。如今我真是货真价实成了一个便宜的人了。
对待一个完全不同于中国的社会,我父母所教导的那一套果然大得人心,的确是人人的宝贝,也是人人眼里的傻瓜。
我,自认并没有做错什么,可是我完全丧失了自信。一个完美的中国人,在一群欺善怕恶的洋鬼子里,是行不太通的啊!我那时年纪小,不知如何改变,只一味的退让着。
有那么一个晚上,宿舍的女孩子偷了望弥撒的甜酒,统统挤到我的床上来横七竖八的坐着、躺着、吊着,每个人传着酒喝。这种违规的事情,做来自是有趣极了。开始闹得还不大声,后来借酒装疯,一个个都笑成了疯子一般。我那夜在想,就算我是个真英雄林冲,也要被她们逼上梁山了。
我,虽然也喝了传过来的酒,但我不喜欢这群人在我床上躺,我说了四次——好啦!走啦!不然去别人房里闹!但是没有一个人理会我,我忍无可忍,站起来把窗子哗的一下拉开来,而那时候她们正笑得天翻地覆,吵闹的声音在深夜里好似雷鸣一样。
“三毛,关窗,你要冻死我们吗?”不知哪一个又在大吼。
我正待发作,楼梯上一阵响声,再一回头,院长铁青着脸站在门边,她本来不是一个十分可亲的妇人,这时候,中年的脸,冷得好似冰一样。
“疯了,你们疯了,说,是谁起的头?”她大吼一声,吵闹的声音一下子完全静了下来,每一个女孩子都低下了头。
我站着靠着窗,坦然的看着这场好戏,却忘了这些人正在我的床上闹。
“三毛,是你。我早就想警告你要安分,看在你是外国学生的份上,从来不说你,你替我滚出去,我早听说是你在卖避孕药——你这个败类!”
我听见她居然针对着我破口大骂,惊气得要昏了过去,我马上叫起来:“我?是我?卖药的是贝蒂,你弄弄清楚!”“你还要赖,给我闭嘴!”院长又大吼起来。
我在这个宿舍里,一向做着最合作的一分子,也是最受气的一分子,今天被院长这么一冤枉,多少委屈和愤怒一下子像火山似的爆发出来。我尖叫着沙哑的哭了出来,那时我没有处世的经验,完全不知如何下台。我冲出房间去,跑到走廊上看到扫把,拉住了扫把又冲回房间,对着那一群同学,举起扫把来开始如雨点似的打下去。我又叫又打,拚了必死的决心在发泄我平日忍在心里的怒火。
同学们没料到我会突然打她们,吓得也尖叫起来。我不停的乱打,背后给人抱住,我转身给那个人一个大耳光,又用力踢一个向我正面冲过来女孩子的胸部。一时里我们这间神哭鬼号,别间的女孩子们都跳起床来看,有人叫着——打电话喊警察,快,打电话!
我的扫把给人硬抢下来了,我看见桌上的宽口大花瓶,我举起它来,对着院长连花带水泼过去,她没料到我那么敏捷,退都来不及退就给泼了一身。
我终于被一群人牢牢的捉住了,我开始吐捉我的人的口水,一面破口大骂——婊子!婊子!
院长的脸气得扭曲了,她镇静的大吼——统统回去睡觉,不许再打!三毛,你明天当众道歉,再去向神父忏悔!“我?”我又尖叫起来,冲过人群,拿起架子上的厚书又要丢出去,院长上半身全是水和花瓣,她狠狠的盯了我一眼,走掉了。
女孩子们平日只知道我是小傻瓜,亲爱的。那个晚上,她们每一个都窘气吓得不敢作声,静静的溜掉了。
留下三个同房,收拾着战场。我去浴室洗了洗脸,气还是没有发完,一个人在顶楼的小书房里痛哭到天亮。
那次打架之后,我不肯道歉,也不肯忏悔,我不是天主教徒,更何况我无悔可忏。
宿舍的空气僵了好久,大家客气的礼待我,我冷冰冰的对待这群贱人。
借去的衣服,都还来了。
“三毛,还你衣服,谢谢你!”
“洗了再还,现在不收。”
每天早晨,我就是不铺床,我把什么脏东西都丢在地上,门一摔就去上课,回来我的床被铺得四平八稳。以前听唱片,我总是顺着别人的意思,从来不抢唱机。那次之后,我就故意去借了中国京戏唱片来,给它放得个锣鼓喧天。
以前电话铃响了,我总是放下书本跑去接,现在我就坐在电话旁边,它响一千两百下,我眉毛都不动一下。
这个宿舍,我尽的义务太多,现在豁出去,给它来个孙悟空大闹天宫。大不了,我滚,也不是死罪。
奇怪的是,我没有滚,我没有道歉,我不理人,我任着性子做事,把父母那一套丢掉,这些鬼子倒反过来拍我马屁了。
早饭我下楼晏了,会有女同学把先留好的那份端给我。洗头还没擦干,就会有人问:“我来替你卷头发好不好?”天下雨了,我冲出去淋雨,会有人叫:“三毛,亲爱的,快到我伞下来,不要受凉了。”
我跟院长僵持了快一个月。有一天深夜,我还在图书室看书,她悄悄的上来了,对我说:“三毛,等你书看好了,可以来我房间里一下吗?”
我合起书下楼了。
院长的美丽小客厅,一向是禁地,但是那个晚上,她不但为我开放,桌上还放了点心和一瓶酒,两个杯子。我坐下来,她替我倒了酒。
“三毛,你的行为,本来是应该开除的,但是我不想弄得那么严重,今天跟你细谈,也是想就此和平了。”“卖避孕药的不是我。”
“打人的总是你吧!”
“是你先冤枉我的。”
“我知道冤枉了你,你可以解释,犯不着那么大发脾气。”我注视着她,拿起酒来喝了一口,不回答她。
“和平了?”
“和平了。”我点点头。
她上来很和蔼的亲吻我的面颊,又塞给我很多块糖,才叫我去睡。
这个世界上,有教养的人,在没有相同教养的社会里,反而得不着尊重。一个横蛮的人,反而可以建立威信,这真是黑白颠倒的怪现象。
以后我在这个宿舍里,度过了十分愉快的时光。国民外交固然重要,但是在建交之前,绝不可国民跌交。
那样除了受人欺负之外,建立的邦交也是没有尊严的。这是《黄帝大战蚩尤》第一回合,胜败分明。
我初去德国的时候,听说我申请的宿舍是男女混住的,一人一间,好似旅馆一样,我非常高兴。这一来,没有舍监,也没有同房,精神上自由了很多,意识上也更觉得独立,能对自己负全责,这是非常好的制度。
我分到的房间,恰好在长走廊的最后第二间。起初我搬进去住时,那最后一间是空的,没几日,隔壁搬来了一个金发的冰岛女子。
冰岛来的人,果然是冰冷的,这个女人,进厨房来做饭时,她只对男同学讲话,对我,从第一天就讨厌了,把我上上下下的打量。那时候流行穿迷你裙,我深色丝袜上,就穿短短一条小裙子;我对她微笑,她瞪了我一眼就走出去了。看看我自己那副德性,我知道要建交又很困难了,我仍然春风满面的煮我的白水蛋。
那时候,我在“歌德书院”啃德文,课业非常重,逼得我非用功不可。
起初我的紧邻也还安分,总是不在家,夜间很晏才回来,她没有妨碍我的夜读。
过了两三个月,她交了大批男朋友,这是很值得替她庆幸的事,可是我的日子也开始不得安宁了。
我这个冰山似的芳邻,对男朋友们可是一见即化,她每隔三五天就抱了一大堆啤酒食物,在房间里开狂欢会。
一个快乐的邻居,应该可以感染我的情绪。她可以说经常在房内喝酒,放着高声的吵闹嘶叫的音乐,再夹着男男女女兴奋的尖叫,追逐,那高涨的节日气氛的确是重重的感染了隔着一道薄薄墙壁的我,我被她烦得神经衰弱,念书一个字也念不进去。
我忍耐了她快两三星期,本以为发高烧的人总也有退烧的一天。但是这个人的烧,不但不退,反而变本加厉,来往的男朋友也很杂,都不像是宿舍的男同学。
她要怎么度过她的青春,原来跟我是毫无关系的,但是,我要如何度过我的考试,却跟她有密切的关连。
第四个星期,安静了两天的芳邻,又热闹起来了。第一个步骤一定是震耳欲聋的音乐开始放起来,然后大声谈笑,然后男女在我们共通的阳台上裸奔追戏,然后尖叫丢空瓶子,拍掌跳舞……
我那夜正打开笔记,她一分不差的配合着她的节目,给我加起油来。
我看看表,是夜间十点半,还不能抗议,静坐着等脱衣舞上场。到了十二点半,我站起来去敲她的房门。
我用力敲了三下,她不开;我再敲再敲,她高兴的在里面叫——“是谁?进来。”
我开了门,看见这个小小的房间里,居然挤了三男两女,都是裸体的。我找出芳邻来,对她说:“请你小声一点,已经十二点半了。”
她气得冲了过去,把我用力向外一推,就把门嘭一下关上,里面咔哒上了锁。
我不动声色,也不去再打她的门。我很明白,对付这种家伙,打架是没有用的,因为她不是西班牙人,西班牙人心地到底老实忠厚。
她那天吵到天亮才放我阖了两三小时的眼睛。
第二天早晨,我旷了两堂课,去学生宿舍的管理处找学生顾问。他是一个中年的律师,只有早晨两小时在办公室受理学生的问题。
“你就这个邻居骚扰了你,可是我们没有接到其他人对她的抗议。”
“这很简单,我们的房间在最后两间,中间隔着六个浴室和厨房,再过去才是其他学生的房间,我们楼下是空着的大交谊室,她这样吵,可能只会有我一个人真正听得清楚。”“她做的事都是不合规定的,但是我们不能因为你一个人的抗议就请她搬走,并且我也不能轻信你的话。”“这就是你的答复吗?”我狠狠的盯着这个没有正义感的人。
“到目前为止是如此!再见,日安!”
过了一个星期,我又去闯学生顾问的门。
“请你听一卷录音带。”我坐下来就放录音。
他听了,马上就叫秘书小姐进来,口授了一份文件。“你肯签字吗?”
我看了一下文件,有许多看不懂的字,又一个一个问明白,才签下了我的名字。
“我们开会提出来讨论,结果会公告。”
“您想,她会搬出去?”
“我想这个学生是要走路了。”他叹了口气说。“贵国的学生,很少有像你这样的。他们一般都很温和,总是成绩好,安静,小心翼翼。以前我们也有一次这样的事情——两个人共一个房间的宿舍,一个是台湾来的学生;他的同房,在同一个房间里,带了女朋友同居了三个月,他都不来抗议,我们知道了,叫他来问,他还笑着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我听了心都抽痛起来,恨那个不要脸的外国人,也恨自己太善良的同胞。
“我的事什么时候可以解决?”
“很快的,我们开会,再请这位冰岛小姐来谈话,再将录音带存档,就解决了。”
“好,谢谢您,不再烦您了,日安!”我重重的与他握了握手。
一个星期之后,这个芳邻静悄悄的搬走了,事情解决得意外的顺利。
这事过了不久,我在宿舍附近的学生食堂排队吃饭,站了一会,觉得听见有人在说中文,我很自然的转过身去,就看见两个女同胞排在间隔着三五个人的队里。我对她们笑笑,算打招呼。
“哪里来的?”一个马上紧张的问。
“西班牙来的。”另外一个神秘兮兮的在回答。“你看她那条裙子,啧,啧……。”
“人家可风头健得很哪!来了没几天,话还不太会说,就跟隔房的同学去吵架。奇怪,也不想想自己是中国人——”“你怎么知道她的事情?”
“学生会讲的啊!大家商量了好久,是不是要劝劝她不要那么没有教养。我们中国人美好的传统,给她去学生顾问那么一告,真丢脸透了!你想想,小事情,去告什么劲嘛——她还跟德国同学出去,第一次就被人看见了……。”我听见背后自己同胞对我的中伤,气得把书都快扭烂了,但是我不回身去骂她们,我忍着胃痛搬了一盘菜,坐得老远的一个人去吃。
我那时候才又明白了一个道理,对洋鬼子可以不忍,对自己同胞,可要百忍,吃下一百个忍字,不去回嘴。我的同胞们所谓的没有原则的跟人和平相处,在我看来,就是懦弱。不平等条约订得不够,现在还要继续自我陶醉。
我到美国去的第一个住处,是托一个好朋友事先替我租下的房子,我只知道我是跟两个美国大一的女生同分一幢木造的平房。
我到的第一天,已是深夜了,我的朋友和她的先生将我送到住处,交给我钥匙就走了。
我用钥匙开门,里面是反锁着的,进不去。
我用力打门,门开了,房内漆黑一片,只见一片鬼影幢幢,或坐或卧;开门的女孩全裸着,身体重要的部分涂着银光粉,在黑暗中一闪一闪的,倒也好新鲜。
“嗨!”她叫了一声。
“你来了,欢迎,欢迎!”另外一个女孩子也说。
我穿过客厅里躺着的人,小心的不踏到他们,就搬了箱子去自己房间里。
这群男男女女,吸着大麻烟,点着印度的香,不时敲着一面小铜锣,可是沉醉的那个气氛里,他们倒也不很闹,就是每隔几分钟的锣声也不太烦人。
那天清晨我起来,开门望去,夜间的聚会完毕了,一大群如尸体似的裸身男女交抱着沉沉睡去,余香还燃着一小段。烟雾里,那个客厅像极了一个被丢弃了的战场,惨不忍睹。
这些人是十分友爱和平的,他们的世界加入了我这个分租者,显得格格不入。比较之下,我太实际,他们太空虚,这是我这方面的看法。
在他们那方面的看法,可能跟我刚刚完全相反。
虽然他们完全没有侵犯我、妨碍我,但是我还是学了孟母,一个月满就迁居了。
我自来有夜间阅读的习惯,搬去了一个小型的学生宿舍之后,我遇到了很多用功的外国女孩子。
住在我对间的女孩,是一个正在念教育硕士的勤劳学生,她每天夜间跟我一样,要做她的功课。我是静的,她是动的,因为她打字。
她几乎每夜打字要打到两点,我觉得这人非常认真,是少见的女孩子,心里很赞赏她,打字也是必须做的事情,我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这样的生活,我总是等她夜间收班了,才能静下来再看一会书,然后睡觉。
过了很久,我维持着这个夜程表,绝对没有要去计较这个同学。
有一夜,她打完了字,我还在看书,我听见她开门了,走过来敲我的门,我一开门,她就说:“你不睡,我可要睡,你门上面那块毛玻璃透出来的光,叫我整夜失眠;你不知耻,是要人告诉你才明白?嗯?”
我回头看看那盏书桌上亮着的小台灯,实在不可能强到妨碍别一间人的睡眠。我叹了口气,无言的看着她美而僵硬的脸,我经过几年的离家生活,已经不会再气了。“你不是也打字吵我?”
“可是,我现在打好了,你的灯却不熄掉。”
“那么正好,我不熄灯,你可以继续打字。”
说完我把门轻轻在她面前阖上,以后我们彼此就不再建交了。
绝交我不在乎,恶狗咬了我,我绝不会反咬狗,但是我可以用棍子打它。
在我到图书馆去做事时,开始有男同学约我出去。
有一个法学院的学生,约我下班了去喝咖啡,吃“唐纳子”甜饼,我们聊了一会儿,就出来了。
上了他的车,他没有征求我的同意,就把车一开开到校园美丽的湖边去。
停了车,他放上音响,手很自然的往我圈上来。我把车窗打开,再替他把音乐关上,很坦然的注视着他,对他开门见山的说:“对不起,我想你找错人了。”他非常下不了台,问我:“你不来?”
“我不来。”我对他意味深长的笑笑。
“好吧!算我弄错了,我送你回去。”他耸耸肩,倒很干脆。
到了宿舍门口,我下了车,他问我:“下次还出来吗?”我打量着他,这人实在不吸引我,所以我笑笑,摇摇头。
“三毛,你介不介意刚刚喝咖啡的钱我们各自分摊。”
语气那么有礼,我自然不会生气,马上打开皮包找钱付给他。
这样美丽的夜色里,两个年轻人在月光下分帐,实在是遗憾而不罗曼蒂克。
美国,美国,它真是不同凡响。
又有一天,我跟女友卡洛一同在吃午饭,我们各自买了夹肉三明治,她又叫了一盘“炸洋葱圈”,等到我吃完了,预备付帐,她说:“我吃不完洋葱圈,你分吃。”我这傻瓜就吃掉她剩下的。
算帐时,卡洛把半盘洋葱圈的帐摊给我出,合情合理,我自然照付了。
这叫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鱼饵是洋葱做的。
也许看官们会想,三毛怎么老说人不好,其他留洋的人都说洋鬼子不错,她尽说反话。
有一对美国中年夫妇,他们非常爱护我,本身没有儿女,对待我视如己出,周末假日再三的开车来宿舍接我去各处兜风。
他们夫妇在山坡上有一幢惊人美丽的大洋房,同时在镇上开着一家成衣批发店。
感恩节到了,我自然被请到这人家去吃大菜。
吃饭时,这对夫妇一再望着我笑,红光满面。
“三毛,吃过了饭,我们有一个很大的惊喜给你。”“很大的?”我一面吃菜一面问。
“是,天大的惊喜,你会快乐得跳起来。”
我听他们那么说,很快的吃完了饭,将盘子杯子帮忙送到厨房洗碗机里面去,再煮了咖啡出来一同喝。
等我们坐定了,这位太太很情感激动的注视着我,眼眶里满是喜悦的泪水。
她说:“孩子,亲爱的,我们商量了好多天,现在决心收养你做我们的女儿。”
“你是说领养我?”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气极了,他们决心领养我,给我一个天大的惊喜。但是,他们没有“问我”,他们只对我“宣布”他们的决定。“亲爱的,你难道不喜欢美国?不喜欢做这个家里的独生女儿?将来——将来我们——我们过世了,遗产都是你的。”我气得胃马上痛起来,但面上仍笑眯眯的。
“做女儿总是有条件的啊!”我要套套我卖身的条件。“怎么谈条件呢?孩子,我们爱你,我们领养了你,你跟我们永远永远幸福的住在一起,甜蜜的过一生。”“你是说过一辈子?”我定定的望着她。
“孩子,这世界上坏人很多,你不要结婚,你跟着爹地妈咪一辈子住下去,我们保护你。做了我们的女儿,你什么都不缺,可不能丢下了父母去结婚哦!如果你将来走了,我们的财产就不知要捐给哪一个基金会了。”
这样残酷的领儿防老,一个女孩子的青春,他们想用遗产来交换,还觉得对我是一个天大的恩赐。
“再说吧!我想走了。”我站起来理理裙子,脸色就不自然了。
我这时候看着这两个中年人,觉得他们长得是那么的丑恶,优雅的外表之下,居然包着一颗如此自私的心。我很可怜他们,这样的富人,在人格上可是穷得没有立锥之地啊!
那一个黄昏,下起薄薄的雪雨来,我穿了大衣,在校园里无目的的走着。我看着萧杀的夜色,想到初出国时的我,再看看现在几年后的我;想到温暖的家,再联想到我看过的人,经过的事,我的心,冻得冰冷。
我一再的反省自己,为什么我在任何一国都遭受到与人相处的问题,是这些外国人有意要欺辱我,还是我自己太柔顺的性格,太放不开的民族谦让的观念,无意间纵容了他们;是我先做了不抵抗的城市,外人才能长驱而入啊!
我多么愿意外国人能欣赏我的礼教,可惜的是,事实证明,他们享受了我的礼教,而没有回报我应该受到的尊重。我不再去想父母叮咛我的话,但愿在不是自己的国度里,化做一只弄风白额大虎,变成跳涧金睛猛兽,在洋鬼子的不识相的西风里,做一个真正黄帝的子孙。
这样的人生
我搬到北非加纳利群岛住时,就下定了决心,这一次的安家,可不能像沙漠里那样,跟邻居的关系混得过分密切,以至于失去了个人的安宁。
在这个繁华的岛上,我们选了很久,才选了离城快二十多里路的海边社区住下来。虽说加纳利群岛是西班牙在海外的一个省份,但是有一部分在此住家的,都是北欧人和德国人。我们的新家,座落在一个面向着大海的小山坡上,一百多户白色连着小花园的平房,错错落落的点缀了这个海湾。
荷西从第一天听我跟瑞典房东讲德国话时,就有那么一点不自在;后来我们去这社区的办公室登记水电的申请时,我又跟那个丹麦老先生说英文,荷西更是不乐;等到房东送来一个芬兰老木匠来修车房的门时,我们干脆连中文也混进去讲,反正大家都不懂。
“真是笑话,这些人住在我们西班牙的土地上,居然敢不学西班牙文,骄傲得够了。”荷西的民族意识跑出来了。“荷西,他们都是退休的老人了,再学另一国的话是不容易的,你将就一点,做做哑巴算了。”
“真是比沙漠还糟,我好像住在外国一样。”
“要讲西班牙文,你可以跟我在家里讲,我每天噜苏得还不够你听吗?”
荷西住定下来了,每天都去海里潜水,我看他没人说话又被外国人包围了,心情上十分落寞。
等到我们去离家七里路外的小镇邮局租信箱时,这才碰见了西班牙同胞。
“原来你们住在那个海边。唉!真叫人不痛快,那么多外国人住在那里,我们邮差信都不肯去送。”
邮局的职员看我们填的地址,就摇着头叹了一口气。“那个地方,环境是再美不过了,偏偏像是黄头发人的殖民地,他们还问我为什么不讲英文,奇怪,我住在自己的国家里,为什么要讲旁人的话。”荷西又来了。
“你们怎么处理海湾一百多家人的信?”我笑着问邮局。“那还不简单,每天抱一大堆去,丢在社区办公室,绝对不去一家一家送,他们要信,自己去办公室找。”
“你们这样欺负外国人是不对的。”我大声说。“你放心,就算你不租信箱,有你的信,我们包送到家。你先生是同胞,是同胞我们就送。”
我听了哈哈大笑,世上就有那么讨厌外国人的民族,偏偏他们赚的是游客生意。
“你们讨厌外国人,西班牙就要饿死。”
“游客来玩玩就走,当然欢迎之至。但是像你们住的地方,他们外国人来了,自成一区,长住着不肯走,这就讨厌透了。”
荷西住在这个社区一个月,我们申请的新工作都没有着落,他又回到对面的沙漠去做原来的事情。那时撒哈拉的局势已经非常混乱了,我因此一个人住了下来,没有跟他回去。“三毛,起初一定是不惯的,等我有假了马上回来看你。”荷西走的时候一再的叮咛我生活上的事情。
“我有自己的世界要忙,不会太寂寞的。”
“你不跟邻居来往?”
“我一向不跟邻居来往的,在沙漠也是人家来找我,我很少去串门子的。现在跟这些外国人,我更不会去理他们了。”“真不理?”
“不理,每天一个人也够忙的了。”
我打定主意跟这些高邻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我之后来在两个月之内,认识了那么多的邻居,实在不算我的过错。
荷西不在的日子,我每天早晨总是开了车去小镇上开信箱、领钱、寄信、买菜、看医生,做这些零碎的事情。
我的运气总不很好,每当我的车缓缓的开出那条通公路的小径时,总有邻居在步行着下坡也要去镇上办事。
我的空车停下来载人是以下几种情形:遇见年高的人我一定停车,提了东西在走路的人我也停车,小孩子上学我顺便带他们到学校,天雨我停车,出大太阳我也停车。总之,我的车很少有不满的时候,当然,我载客的对象总是同一个社区里住着的人。
我一向听人说,大凡天下老人,都是噜苏悲伤自哀自怜,每日动也不动,一开口就是寂寞无聊的一批人。所以,我除了开车时停车载这些高年人去镇上办事之外,就硬是不多说太多的话,也决不跟他们讲我住在哪一幢房子里,免得又落下如同沙漠邻居似的陷阱里去。
荷西有假回来了,我们就过着平淡亲密的家居生活。他走了,我一个人种花理家,见到邻居了,会说话也不肯多说,只道早午安。
“你这种隐士生活过得如何?”荷西问我。
“自在极了。”
“不跟人来往。”
“唉啊!想想看,跟这些七老八十的人做朋友有什么意思。本人是势利鬼,不受益的朋友绝对不收。”
所以我坚持我的想法,不交朋友。都是老废物嘛,要他们做什么,中国人说敬老敬老,我完全明白这个道理,给他们来个敬而远之。
所以,我常常坐在窗口看着大海上飘过的船。荷西不回来,我只跟小镇上的人说说话;邻居,绝对不理。
有那么一天中午,我坐在窗前的地毯上向着海发呆,身上包了一块旧毛巾,抽着线算算今天看过的船有几只。
窗下面我看见过不知多少次的瑞典清道夫又推着他的小垃圾车来了,这个老人胡子晒得焦黄,打赤膊,穿一条短裤,光脚,眼光看人时很锐利,身子老是弯着。他最大的嗜好就是扫这个社区的街道。
我问过办公室的卡司先生,这清道夫可是他们请来的?他们说:“他退休了,受不了北欧的寒冷,搬到这里来长住。他说免费打扫街道,我们当然不会阻止他。”
这个老疯子说多疯就有多疯,他清早推了车出来,就从第一条街扫起,扫到我这条街,已经是中午了。他怎么个扫法呢?他用一把小扫子,把地上的灰先收起来,再用一块抹布把地用力来回擦,他擦过的街道,可以用舌头添。
那天他在我窗外扫地,风吹落的白花,这老人一朵一朵拾起来。海风又大吹了一阵,花又落下了,他又拾;风又吹,他又拾。这样弄了快二十分钟,我实在忍不住了,光脚跑下石阶,干脆把我那棵树用力乱摇,落了一地的花,这才也蹲下去一声不响的帮这疯子拾花。
等我们捡到头都快碰到一起了,我才抬起头来对他嘻嘻的笑起来。
“您满意了吧?”我用德文问他。
这老头子这才站直了身子,像一个希腊神祗似的严肃的盯着我。
“要不要去喝一杯茶?”我问他。
他点点头,跟我上来了。我给他弄了茶,坐在他对面。“你会说德文?”他好半晌才说话。
“您干嘛天天扫地?扫得我快疯了,每天都在看着您哪。”他嘴角居然露出一丝微笑,他说:“扫地,是扫不疯的,不扫地才叫人不舒服。”
“干嘛还用抹布擦?您不怕麻烦?”
“我告诉你,小孩子,这个社区总得有人扫街道,西班牙政府不派人来扫,我就天天扫。”
他喝了茶,站起来,又回到大太阳下去扫地。
“我觉得您很笨。”我站在窗口对他大叫,他不理。“您为什么不收钱?”我又问他,他仍不理。
一个星期之后,这个老疯子的身旁多了一个小疯子,只要中午看见他来了,我就高兴的跑下去,帮他把我们这半条街都扫过。只是老疯子有意思,一板一眼认真扫,小疯子只管摇邻居的树,先把叶子给摇下来,老人来了自会细细拾起来收走,这个美丽的社区清洁得不能穿鞋子踩。
我第一次觉得,这个老人可有意思得很,他跟我心里的老人有很大的出入。
又有一天,我在小镇上买菜,买好了菜要开车回来,才发觉我上一条街的德国老夫妇也提了菜出来。
我轻轻按了一下喇叭,请他们上车一同回家,不必去等公共汽车,他们千谢万谢的上来了。
等到了家门口,他们下车了,我看他们那么老了,心里不知怎的发了神经病,不留神,就说了:“我住在下面一条街,十八号,就在你们阳台下面,万一有什么事,我有车,可以来叫我。”
说完我又后悔了,赶快又加了一句:“当然,我的意思是说,很紧急的事,可以来叫我。”
“嘻嘻!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心脏病发了,就去叫你,是不是?”
我就是这个意思,但给这精明的老家伙猜对了我的不礼貌的同情,实在令我羞愧了一大阵。
过了一个星期,这一对老夫妇果然在一个黄昏来了,我开门看见是他们,马上一紧张,说:“我这就去车房开车出来,请等一下。”
“嗯,女孩子,你开车干什么?”老家伙又盯着问。“我那里知道做什么。”我也大声回答他。
“我们是来找你去散步的。人有脚,不肯走路做什么。”“你们要去哪里散步?”我心里想,这两个老家伙,加起来不怕有一百八十岁了,拖拖拉拉去散步,我可不想一起去。“沿着海湾走去看落日。”老婆婆亲切地说。
“好,我去一次,可是我走得很快的哦!”我说着就关上了门跟他们一起下山坡到海边去。
三个小时以后,我跛着脚回来,颈子上围着老太太的手帕,身上穿着老家伙的毛衣,累得一到家,坐在石阶上动都不会动。
“年轻人,要常常走路,不要老坐在车子里。走这一趟就累得这个样子,将来老了怎么是好。”老家伙大有胜利者的意味,我抓头瞪了他一眼,一句都不能顶他。世上的老人五花八门,我慢慢的喜欢他们起来了。
当然,我仍是个势利极了的人,不受益的朋友我不收,但这批老废物可也很给我受益。
我在后院里种了一点红罗卜,每星期荷西回来了就去拔,看看长了多少,那一片萝卜老也不长,拔出来只是细细的线。
有一日我又一个人蹲在那里拔一个样品出来看看长了没长,因为太专心了,短墙上突然传来的大笑声把我吓得跌坐在地上。
“每天拔是不行的,都快拔光啦!”
我的右邻手里拿着一把大油漆刷子,站在扶梯上望着我。“这些菜不肯长。”我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