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Notifications
You must be signed in to change notification settings - Fork 335
/
金庸-笑傲江湖txt精校版.txt
1445 lines (1431 loc) · 336 KB
/
金庸-笑傲江湖txt精校版.txt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233
234
235
236
237
238
239
240
241
242
243
244
245
246
247
248
249
250
251
252
253
254
255
256
257
258
259
260
261
262
263
264
265
266
267
268
269
270
271
272
273
274
275
276
277
278
279
280
281
282
283
284
285
286
287
288
289
290
291
292
293
294
295
296
297
298
299
300
301
302
303
304
305
306
307
308
309
310
311
312
313
314
315
316
317
318
319
320
321
322
323
324
325
326
327
328
329
330
331
332
333
334
335
336
337
338
339
340
341
342
343
344
345
346
347
348
349
350
351
352
353
354
355
356
357
358
359
360
361
362
363
364
365
366
367
368
369
370
371
372
373
374
375
376
377
378
379
380
381
382
383
384
385
386
387
388
389
390
391
392
393
394
395
396
397
398
399
400
401
402
403
404
405
406
407
408
409
410
411
412
413
414
415
416
417
418
419
420
421
422
423
424
425
426
427
428
429
430
431
432
433
434
435
436
437
438
439
440
441
442
443
444
445
446
447
448
449
450
451
452
453
454
455
456
457
458
459
460
461
462
463
464
465
466
467
468
469
470
471
472
473
474
475
476
477
478
479
480
481
482
483
484
485
486
487
488
489
490
491
492
493
494
495
496
497
498
499
500
501
502
503
504
505
506
507
508
509
510
511
512
513
514
515
516
517
518
519
520
521
522
523
524
525
526
527
528
529
530
531
532
533
534
535
536
537
538
539
540
541
542
543
544
545
546
547
548
549
550
551
552
553
554
555
556
557
558
559
560
561
562
563
564
565
566
567
568
569
570
571
572
573
574
575
576
577
578
579
580
581
582
583
584
585
586
587
588
589
590
591
592
593
594
595
596
597
598
599
600
601
602
603
604
605
606
607
608
609
610
611
612
613
614
615
616
617
618
619
620
621
622
623
624
625
626
627
628
629
630
631
632
633
634
635
636
637
638
639
640
641
642
643
644
645
646
647
648
649
650
651
652
653
654
655
656
657
658
659
660
661
662
663
664
665
666
667
668
669
670
671
672
673
674
675
676
677
678
679
680
681
682
683
684
685
686
687
688
689
690
691
692
693
694
695
696
697
698
699
700
701
702
703
704
705
706
707
708
709
710
711
712
713
714
715
716
717
718
719
720
721
722
723
724
725
726
727
728
729
730
731
732
733
734
735
736
737
738
739
740
741
742
743
744
745
746
747
748
749
750
751
752
753
754
755
756
757
758
759
760
761
762
763
764
765
766
767
768
769
770
771
772
773
774
775
776
777
778
779
780
781
782
783
784
785
786
787
788
789
790
791
792
793
794
795
796
797
798
799
800
801
802
803
804
805
806
807
808
809
810
811
812
813
814
815
816
817
818
819
820
821
822
823
824
825
826
827
828
829
830
831
832
833
834
835
836
837
838
839
840
841
842
843
844
845
846
847
848
849
850
851
852
853
854
855
856
857
858
859
860
861
862
863
864
865
866
867
868
869
870
871
872
873
874
875
876
877
878
879
880
881
882
883
884
885
886
887
888
889
890
891
892
893
894
895
896
897
898
899
900
901
902
903
904
905
906
907
908
909
910
911
912
913
914
915
916
917
918
919
920
921
922
923
924
925
926
927
928
929
930
931
932
933
934
935
936
937
938
939
940
941
942
943
944
945
946
947
948
949
950
951
952
953
954
955
956
957
958
959
960
961
962
963
964
965
966
967
968
969
970
971
972
973
974
975
976
977
978
979
980
981
982
983
984
985
986
987
988
989
990
991
992
993
994
995
996
997
998
999
1000
------------------------------------------
“金庸作品集”新序
小说是写给人看的。小说的内容是人。
小说写一个人、几个人、一群人、或成千成万人的性格和感情。他们的性格和感情从横面的环境中反映出来,从纵面的遭遇中反映出来,从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与关系中反映出来。长篇小说中似乎只有《鲁滨逊飘流记》,才只写一个人,写他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但写到后来,终于也出现了一个仆人“星期五”。只写一个人的短篇小说多些,尤其是近代与现代的新小说,写一个人在与环境的接触中表现他外在的世界、内心的世界,尤其是内心世界。有些小说写动物、神仙、鬼怪、妖魔,但也把他们当作人来写。
西洋传统的小说理论分别从环境、人物、情节三个方面去分析一篇作品。由于小说作者不同的个性与才能,往往有不同的偏重。
基本上,武侠小说与别的小说一样,也是写人,只不过环境是古代的,主要人物是有武功的,情节偏重于激烈的斗争。任何小说都有它所特别侧重的一面。爱情小说写男女之间与性有关的感情,写实小说描绘一个特定时代的环境与人物,《三国演义》与《水浒》一类小说叙述大群人物的斗争经历,现代小说的重点往往放在人物的心理过程上。
小说是艺术的一种,艺术的基本内容是人的感情和生命,主要形式是美,广义的、美学上的美。在小说,那是语言文笔之美、安排结构之美。关键在于怎样将人物的内心世界通过某种形式表现出来。什么形式都可以,或者是作者主观的剖析,或者是客观的叙述故事,从人物的行动和言语中客观的表达。
读者阅读一部小说,是将小说的内容与自己的心理状态结合起来。同样一部小说,有的人感到强烈的震动,有的人却觉得无聊厌倦。读者的个性与感情,与小说中所表现的个性与感情相接触,产生了“化学反应”。
武侠小说只是表现人情的一种特定形式。作曲家或演奏家要表现一种情绪,用钢琴、小提琴、交响乐、或歌唱的形式都可以,画家可以选择油画、水彩、水墨、或版画的形式。问题不在采取甚麼形式,而是表现的手法好不好,能不能和读者、听者、观赏者的心灵相沟通,能不能使他的心产生共鸣。小说是艺术形式之一,有好的艺术,也有不好的艺术。
好或者不好,在艺术上是属于美的范畴,不属于真或善的范畴。判断美的标准是美,是感情,不是科学上的真或不真(武功在生理上或科学上是否可能),道德上的善或不善,也不是经济上的值钱不值钱,政治上对统治者的有利或有害。当然,任何艺术作品都会发生社会影响,自也可以用社会影响的价值去估量,不过那是另一种评价。
在中世纪的欧洲,基督教的势力及于一切,所以我们到欧美的博物院去参观,见到所有中世纪的绘画都以圣经故事为题材,表现女性的人也必须通过圣母的形象。直到文艺复兴之后,凡人的形象才在绘画和文学中表现出来,所谓文艺复兴,是在文艺上复兴希腊、罗马时代对“人”的描写,而不再集中于描写神与圣人。
中国人的文艺观,长期以来是“文以载道”,那和中世纪欧洲黑暗时代的文艺思想是一致的,用“善或不善”的标准来衡量文艺。《诗经》中的情歌,要牵强附会地解释为讽刺君主或歌颂后妃。陶渊明的《闲情赋》,司马光、欧阳修、晏殊的相思爱恋之词,或者惋惜地评之为白璧之玷,或者好意地解释为另有所指。他们不相信文艺所表现的是感情,认为文字的唯一功能只是为政治或社会价值服务。
我写武侠小说,只是塑造一些人物,描写他们在特定的武侠环境(中国古代的、没有法治的、以武力来解决争端的不合理社会)中的遭遇。当时的社会和现代社会已大不相同,人的性格和感情却没有多大变化。古代人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仍能在现代读者的心灵中引起相应的情绪。读者们当然可以觉得表现的手法拙劣,技巧不够成熟,描写殊不深刻,以美学观点来看是低级的艺术作品。无论如何,我不想载甚麼道。我在写武侠小说的同时,也写政治评论,也写与历史、哲学、宗教有关的文字,那与武侠小说完全不同。涉及思想的文字,是诉诸读者理智的,对这些文字,才有是非、真假的判断,读者或许同意,或许只部份同意,或许完全反对。
对于小说,我希望读者们只说喜欢或不喜欢,只说受到感动或觉得厌烦。我最高兴的是读者喜爱或憎恨我小说中的某些人物,如果有了那种感情,表示我小说中的人物已和读者的心灵发生联系了。小说作者最大的企求,莫过于创造一些人物,使得他们在读者心中变成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艺术是创造,音乐创造美的声音,绘画创造美的视觉形象,小说是想创造人物、创造故事,以及人的内心世界。假使只求如实反映外在世界,那麼有了录音机、照相机,何必再要音乐、绘画?有了报纸、历史书、记录电视片、社会调查统计、医生的病历纪录、党部与警察局的人事档案,何必再要小说?
武侠小说虽说是通俗作品,以大众化、娱乐性强为重点,但对广大读者终究是会发生影响的。我希望传达的主旨,是:爱护尊重自己的国家民族,也尊重别人的国家民族;和平友好,互相帮助;重视正义和是非,反对损人利己;注重信义,歌颂纯真的爱情和友谊;歌颂奋不顾身的为了正义而奋斗;轻视争权夺利、自私可鄙的思想和行为。武侠小说并不单是让读者在阅读时做“白日梦”而沉缅在伟大成功的幻想之中,而希望读者们在幻想之时,想像自己是个好人,要努力做各种各样的好事,想像自己要爱国家、爱社会、帮助别人得到幸福,由于做了好事、作出积极贡献,得到所爱之人的欣赏和倾心。
武侠小说并不是现实主义的作品。有不少批评家认定,文学上只可肯定现实主义一个流派,除此之外,全应否定。这等于是说:少林派武功好得很,除此之外,甚麼武当派、崆峒派、太极拳、八卦掌、弹腿、白鹤派、空手道、骀拳道、柔道、西洋拳、泰拳等等全部应当废除取消。我们主张多元主义,既尊重少林武功是武学中的泰山北斗,而觉得别的小门派也不妨并存,它们或许并不比少林派更好,但各有各的想法和创造。爱好广东菜的人,不必主张禁止京菜、川菜、鲁菜、徽菜、湘菜、维扬菜、杭州菜、法国菜、意大利菜等等派别,所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是也。不必把武侠小说提得高过其应有之份,也不必一笔抹杀。甚麼东西都恰如其份,也就是了。
撰写这套总数三十六册的《作品集》,是从一九五五年到七二年,前后约十三、四年,包括十二部长篇小说,两篇中篇小说,一篇短篇小说,一篇历史人物评传,以及若干篇历史考据文字。出版的过程很奇怪,不论在香港、台湾、海外地区,还是中国大陆,都是先出各种各样翻版盗印本,然后再出版经我校订、授权的正版本。在中国大陆,在“三联版”出版之前,只有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一家,是经我授权而出版了《书剑恩仇录》。他们校印认真,依足合同支付版税。我依足法例缴付所得税,余数捐给了几家文化机构及支助围棋活动。这是一个愉快的经验。除此之外,完全是未经授权的,直到正式授权给北京三联书店出版。“三联版”的版权合同到二○○一年年底期满,以后中国内地的版本由另一家出版社出版,主因是地区邻近,业务上便于沟通合作。
翻版本不付版税,还在其次。许多版本粗制滥造,错讹百出。还有人借用“金庸”之名,撰写及出版武侠小说。写得好的,我不敢掠美;至于充满无聊打斗、色情描写之作,可不免令人不快了。也有些出版社翻印香港、台湾其他作家的作品而用我笔名出版发行。我收到过无数读者的来信揭露,大表愤慨。也有人未经我授权而自行点评,除冯其庸、严家炎、陈墨三位先生功力深厚、兼又认真其事,我深为拜嘉之外,其余的点评大都与作者原意相去甚远。好在现已停止出版,出版者正式道歉,纠纷已告结束。
有些翻版本中,还说我和古龙、倪匡合出了一个上联“冰比冰水冰”徵对,真正是大开玩笑了。汉语的对联有一定规律,上联的末一字通常是仄声,以便下联以平声结尾,但“冰”字属蒸韵,是平声。我们不会出这样的上联徵对。大陆地区有许许多多读者寄了下联给我,大家浪费时间心力。
为了使得读者易于分辨,我把我十四部长、中篇小说书名的第一个字凑成一副对联:“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短篇《越女剑》不包括在内,偏偏我的围棋老师陈祖德先生说他最喜爱这篇《越女剑》。)我写第一部小说时,根本不知道会不会再写第二部;写第二部时,也完全没有想到第三部小说会用甚麼题材,更加不知道会用甚麼书名。所以这副对联当然说不上工整,“飞雪”不能对“笑书”,“连天”不能对“神侠”,“白”与“碧”都是仄声。但如出一个上联徵对,用字完全自由,总会选几个比较有意思而合规律的字。
有不少读者来信提出一个同样的问题:“你所写的小说之中,你认为哪一部最好?最喜欢哪一部?”这个问题答不了。我在创作这些小说时有一个愿望:“不要重复已经写过的人物、情节、感情,甚至是细节。”限于才能,这愿望不见得能达到,然而总是朝著这方向努力,大致来说,这十五部小说是各不相同的,分别注入了我当时的感情和思想,主要是感情。我喜爱每部小说中的正面人物,为了他们的遭遇而快乐或惆怅、悲伤,有时会非常悲伤。至于写作技巧,后期比较有些进步。但技巧并非最重要,所重视的是个性和感情。
这些小说在香港、台湾、中国内地、新加坡曾拍摄为电影和电视连续集,有的还拍了三、四个不同版本,此外有话剧、京剧、粤剧、音乐剧等。跟著来的是第二个问题:“你认为哪一部电影或电视剧改编演出得最成功?剧中的男女主角哪一个最符合原著中的人物?”电影和电视的表现形式和小说根本不同,很难拿来比较。电视的篇幅长,较易发挥;电影则受到更大限制。再者,阅读小说有一个作者和读者共同使人物形象化的过程,许多人读同一部小说,脑中所出现的男女主角却未必相同,因为在书中的文字之外,又加入了读者自己的经历、个性、情感和喜憎。你会在心中把书中的男女主角和自己或自己的情人融而为一,而每个不同读者、他的情人肯定和你的不同。电影和电视却把人物的形象固定了,观众没有自由想像的余地。我不能说那一部最好,但可以说:把原作改得面目全非的最坏、最自以为是,瞧不起原作者和广大读者。
武侠小说继承中国古典小说的长期传统。中国最早的武侠小说,应该是唐人传奇的《虬髯客传》、《红线》、《聂隐娘》、《昆仑奴》等精彩的文学作品。其后是《水浒传》、《三侠五义》、《儿女英雄传》等等。现代比较认真的武侠小说,更加重视正义、气节、舍己为人、锄强扶弱、民族精神、中国传统的伦理观念。读者不必过份推究其中某些夸张的武功描写,有些事实上不可能,只不过是中国武侠小说的传统。聂隐娘缩小身体潜入别人的肚肠,然后从他口中跃出,谁也不会相信是真事,然而聂隐娘的故事,千余年来一直为人所喜爱。
我初期所写的小说,汉人皇朝的正统观念很强。到了后期,中华民族各族一视同仁的观念成为基调,那是我的历史观比较有了些进步之故。这在《天龙八部》、《白马啸西风》、《鹿鼎记》中特别明显。韦小宝的父亲可能是汉、满、蒙、回、藏任何一族之人。即使在第一部小说《书剑恩仇录》中,主角陈家洛后来也对回教增加了认识和好感。每一个种族、每一门宗教、某一项职业中都有好人坏人。有坏的皇帝,也有好皇帝;有很坏的大官,也有真正爱护百姓的好官。书中汉人、满人、契丹人、蒙古人、西藏人……都有好人坏人。和尚、道士、喇嘛、书生、武士之中,也有各种各样的个性和品格。有些读者喜欢把人一分为二,好坏分明,同时由个体推论到整个群体,那决不是作者的本意。
历史上的事件和人物,要放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中去看。宋辽之际、元明之际、明清之际,汉族和契丹、蒙古、满族等民族有激烈斗争;蒙古、满人利用宗教作为政治工具。小说所想描述的,是当时人的观念和心态,不能用后世或现代人的观念去衡量。我写小说,旨在刻画个性,抒写人性中的喜愁悲欢。小说并不影射甚麼,如果有所斥责,那是人性中卑污阴暗的品质。政治观点、社会上的流行理念时时变迁,人性却变动极少。
在刘再复先生与他千金刘剑梅合写的“父女两地书”(共悟人间)中,剑梅小姐提到她曾和李陀先生的一次谈话,李先生说,写小说也跟弹钢琴一样,没有任何捷径可言,是一级一级往上提高的,要经过每日的苦练和积累,读书不够多就不行。我很同意这个观点。我每日读书至少四五小时,从不间断,在报社退休后连续在中外大学中努力进修。这些年来,学问、知识、见解虽有长进,才气却长不了,因此,这些小说虽然改了三次,相信很多人看了还是要叹气。正如一个钢琴家每天练琴二十小时,如果天份不够,永远做不了萧邦、李斯特、拉赫曼尼诺夫、巴德鲁斯基,连鲁宾斯坦、霍洛维兹、阿胥肯那吉、刘诗昆、傅聪也做不成。
这次第三次修改,改正了许多错字讹字、以及漏失之处,多数由于得到了读者们的指正。有几段较长的补正改写,是吸收了评论者与研讨会中讨论的结果。仍有许多明显的缺点无法补救,限于作者的才力,那是无可如何的了。读者们对书中仍然存在的失误和不足之处,希望写信告诉我。我把每一位读者都当成是朋友,朋友们的指教和关怀,自然永远是欢迎的。
二○○二年四月 于香港
一 灭门
和风熏柳,花香醉人,正是南国春光漫烂季节。
福建省福州府西门大街,青石板路笔直地伸展出去,直通西门。一座建构宏伟的宅第之前,左右两座石坛中各竖一根两丈来高的旗杆,杆顶飘扬青旗。右首旗上黄色丝线绣着一头张牙舞爪、神态威猛的雄狮,旗子随风招展,显得雄狮更加威武灵动。雄狮头顶有一对黑丝线绣的蝙蝠展翅飞翔。左首旗上绣着“福威镖局”四个黑字,银钩铁划,刚劲非凡。
大宅朱漆大门,门上茶杯大小的铜钉闪闪发光,门顶匾额写着“福威镖局”四个金漆大字,下面横书“总号”两个小字。进门处两排长凳,分坐着八名劲装结束的汉子,个个腰板笔挺,显出一股英悍之气。
突然间后院马蹄声响,那八名汉子一齐站起,抢出大门。只见镖局西侧门中冲出五骑马来,沿着马道冲到大门之前。当先一匹马全身雪白,马鞍脚镫都是烂银打就,鞍上一个锦衣少年,约莫十八九岁年纪,左肩上停着一头猎鹰,腰悬宝剑,背负长弓,泼喇喇纵马疾驰。身后跟随四骑,骑者一色青布短衣。
一行五人驰到镖局门口,八名汉子中有三个齐声叫了起来:“少镖头又打猎去啦!”那少年哈哈一笑,马鞭在空中啪的一响,虚击声下,胯下白马昂首长嘶,在青石板大路上冲了出去。一名汉子叫道:“史镖头,今儿再抬口野猪回来,大伙儿好饱餐一顿。”那少年身后一名四十来岁的汉子笑道:“一条野猪尾巴少不了你的,可先别灌饱了黄汤。”众人大笑声中,五骑马早去得远了。
五骑马出了城门,少镖头林平之双腿轻夹,白马四蹄翻腾,直抢出去,片刻间便将后面四骑远远抛离。他纵马上了山坡,放起猎鹰,从林中赶了一对黄兔出来。他取下背上长弓,从鞍旁箭袋中取出一支雕翎,弯弓搭箭,刷的一声响,一头黄兔应声而倒,待要再射时,另一头兔却钻入草丛中不见了。郑镖头纵马赶到,笑道:“少镖头,好箭法!”只听得趟子手白二在左首林中叫道:“少镖头,快来,这里有野鸡!”
林平之纵马过去,只见林中飞出一只雉鸡,林平之刷的一箭,那野鸡对正了从他头顶飞来,这一箭竟没射中。林平之急提马鞭向半空中抽去,劲力到处,波的一声响,将那野鸡打了下来,五色羽毛四散飞舞。五人齐声大笑。史镖头道:“少镖头这一鞭,别说野鸡,便大兀鹰也打下来了!”
五人在林中追逐鸟兽,史、郑两名镖头和趟子手白二、陈七凑少镖头的兴,总是将猎物赶到他身前,自己纵有良机,也不下手。打了两个多时辰,林平之又射了两只兔子、两只雉鸡,只是没打到野猪和獐子之类的大兽,兴犹未足,说道:“咱们到前边山里再找找去。”
史镖头心想:“这一进山,非到天色全黑不可,咱们回去可又得听夫人的埋怨。”便道:“天快晚了,山里尖石多,莫要伤了白马的蹄子,赶明儿咱们起个早,再去打大野猪。”这匹大宛名驹是林平之的外婆在洛阳重价觅来,两年前他十七岁生日时送给他的。
果然一听说怕伤马蹄,林平之便拍了拍马头,道:“我这小雪龙聪明得紧,决不会踏到尖石,不过你们这四匹马却怕不行。好,大伙儿都回去吧,可别摔破了陈七的屁股。”
五人大笑声中,兜转马头。林平之纵马疾驰,却不沿原路回去,转而向北,疾驰一阵,这才尽兴,勒马缓缓而行。只见前面路旁挑出一个酒招子。郑镖头道:“少镖头,咱们去喝一杯怎么样?新鲜兔肉、野鸡肉,正好炒了下酒。”林平之笑道:“你跟我出来打猎是假,喝酒才要紧。若不请你喝上个够,明儿便懒洋洋的不肯跟我出来了。”一勒马,飘身下了马背,缓步走向酒肆。
若在往日,店主人老蔡早已抢出来接他手中马缰:“少镖头今儿打了这么多野味啊,当真箭法如神,当世少有!”这么奉承一番。但此刻来到店前,酒店中却静悄悄的,只见酒炉旁有个青衣少女,头束双鬟,插着两支荆钗,正在料理酒水,脸儿向里,也不转过身来。郑镖头叫道:“老蔡呢,怎么不出来牵马?”白二、陈七拉开长凳,挥衣袖拂去灰尘,请林平之坐了。史郑二位镖头在下首相陪,两个趟子手另坐一桌。
内堂里咳嗽声响,走出一个白发老人来,说道:“客官请坐,喝酒么?”说的是北方口音。郑镖头道:“不喝酒,难道还喝茶?先打三斤竹叶青上来。老蔡哪里去啦?怎么,这酒店换了老板么?”那老人道:“是,是,宛儿,打三斤竹叶青。不瞒众位客官说,小老儿姓萨,原是本地人氏,自幼在外做生意,儿子媳妇都死了,心想树高千丈,叶落归根,这才带了孙女儿回故乡来。哪知道离家四十多年,家乡的亲戚朋友全不在了。刚好这家酒店的老蔡不想干了,三十两银子卖了给小老儿。唉,总算回到故乡啦,听着人人说家乡话,心里就说不出的受用,惭愧得紧,小老儿自己可都不会说啦。”
那青衣少女低头托着一只木盘,在林平之等人面前放了杯筷,将三壶酒放在桌上,又低着头走了开去,始终不敢向客人瞧上一眼。
林平之见这少女身形婀娜,肤色却黑黝黝的甚是粗糙,脸上似有不少痘瘢,容貌甚丑,想是她初做这卖酒勾当,举止生硬,当下也不在意。
史镖头拿了一只野鸡、一只黄兔,交给萨老头道:“洗剥干净了,去炒两大盆。”萨老头道:“是,是!爷们要下酒,先用些牛肉、蚕豆、花生。”宛儿也不等爷爷吩咐,便将牛肉、蚕豆之类端上桌来。郑镖头道:“这位林公子,是福威镖局的少镖头,少年英雄,行侠仗义,挥金如土。你这两盘菜倘若炒得合了他少镖头的胃口,你那三十两银子的本钱,不用一两个月便赚回来啦。”萨老头道:“是,是!多谢,多谢!”提了野鸡、黄兔去了。
郑镖头在林平之、史镖头和自己的杯中斟了酒,端起酒杯,仰脖子一口喝干,伸舌头舐了舐嘴唇,说道:“酒店换了主儿,酒味倒没变。”又斟了一杯酒,正待再喝,忽听得马蹄声响,两乘马自北边官道上奔来。
两匹马来得好快,倏忽间到了酒店外,只听一人道:“这里有酒店,喝两碗去!”史镖头听话声是川西人氏,转头张去,见两个汉子身穿青布长袍,将坐骑系在店前的大榕树下,走进店来,向林平之等晃了一眼,便即大剌剌地坐下。
这两人头上都缠了白布,一身青袍,似是斯文打扮,却光着两条腿,脚下赤足,穿着无耳麻鞋。史镖头知道川人大都如此装束,头上所缠白布,乃当年诸葛亮逝世,川人为他戴孝,武侯遗爱甚深,是以千年之下,白布仍不去首。林平之却不免希奇,心想:“这两人文不文、武不武的,模样儿可透着古怪。”只听那年轻汉子叫道:“拿酒来!格老子福建的山真多,硬是把马也累坏了。”
宛儿低头走到两人桌前,低声问:“要什么酒?”声音虽低,却清脆动听。那年轻汉子一怔,突然伸出右手,托向宛儿的下颏,笑道:“可惜,可惜!”宛儿吃了一惊,急忙退后。另一名汉子笑道:“余兄弟,这花姑娘的身材硬是要得,一张脸蛋嘛,却是钉鞋踏烂泥,翻转石榴皮,格老子好一张大麻皮。”那姓余的哈哈大笑。
林平之气往上冲,伸右手往桌上重重一拍,说道:“什么东西!两个不带眼的狗崽子,却到我们福州府来撒野!”
那姓余的年轻汉子笑道:“贾老二,人家在骂街哪,你猜这兔儿爷是在骂谁?”林平之相貌像他母亲,眉清目秀,甚是俊美,平日只消有哪个男人向他挤眉弄眼地瞧上一眼,势必一个耳光打了过去,此刻听这汉子叫他“兔儿爷”,哪里还忍耐得住?提起桌上的一把锡酒壶,兜头摔将过去。那姓余汉子一避,锡酒壶直摔到酒店门外的草地上,酒水溅了一地。史镖头和郑镖头站起身来,抢到那二人身旁。
那姓余的笑道:“这小子上台去唱花旦,倒真勾引得人,要打架可还不成!”郑镖头喝道:“这位是福威镖局的林少镖头,你天大胆子,到太岁头上动土?”这“土”字刚出口,左手一拳已向他脸上猛击过去。那姓余汉子左手上翻,搭上了郑镖头的脉门,回力一拖,郑镖头站立不定,身子向板桌急冲。那姓余汉子左肘重重往下一顿,撞在郑镖头的后颈。喀喇喇一声,郑镖头撞垮板桌,连人带桌地摔倒。
郑镖头在福威镖局之中虽算不得是好手,却也不是脓包脚色,史镖头见他竟让这人一招之间便即撞倒,足见对方颇有来头,问道:“尊驾是谁?既是武林同道,难道就不将福威镖局瞧在眼里么?”那姓余汉子冷笑道:“福威镖局?从来没听见过!那是干什么的?”
林平之纵身而上,喝道:“专打狗崽子的!”左掌击出,不等招术使老,右掌已从左掌底下穿出,正是祖传“翻天掌”中的一招“云里乾坤”。那姓余的道:“小花旦倒还有两下子。”挥掌格开,右手来抓林平之肩头。林平之右肩微沉,左手挥拳击出。那姓余的侧头避开,不料林平之左拳突然张开,拳开变掌,直击变成横扫,一招“雾里看花”,啪的一声,打了他个耳光。姓余的大怒,飞脚向林平之踢来。林平之冲向右侧,还脚踢出。
这时史镖头也已和那姓贾的动上了手,白二将郑镖头扶起。郑镖头破口大骂,上前夹击那姓余的。林平之道:“帮史镖头,这狗贼我料理得了。”郑镖头知他要强好胜,不愿旁人相助,顺手拾起地下的一条板桌断腿,向那姓贾的头上打去。
两个趟子手奔到门外,一个从马鞍旁取下林平之的长剑,一个提了一杆猎叉,指着那姓余的大骂。镖局中的趟子手武艺平庸,但喊惯了镖号,个个嗓子洪亮。他二人骂的是福州土话,那两个四川人一句也不懂,但知总不会是好话。
林平之将父亲亲传的“翻天掌”一招一式使将出来,只斗得十余招,便骄气渐挫,惊觉对方手底下甚是硬朗。那人手上拆解,口中仍在不三不四:“小兄弟,我越瞧你越不像男人,准是个大姑娘乔装改扮的。你这脸蛋儿又红又白,给我香个面孔,格老子咱们不打了,好不好?”
林平之心下愈怒,斜眼瞧史、郑二名镖师时,见他二人双斗那姓贾的,仍然落了下风。郑镖头鼻子上给重重打了一拳,鼻血直流,衣襟上满是鲜血。林平之出掌更快,蓦然间啪的一声响,又打了那姓余的一个耳光,这一下出手甚重,那姓余的大怒,喝道:“不识好歹的龟儿子,老子瞧你生得大姑娘一般,跟你逗着玩儿,龟儿子却当真打起老子来!”拳法一变,蓦然如狂风骤雨般直上直下地打来。两人一路斗到了酒店外。
林平之见对方一拳中宫直进,记起父亲所传的“卸”字诀,当即伸左手挡格,将他拳力卸开,不料这姓余的膂力甚强,这一卸竟没卸开,砰的一拳,正中胸口。林平之身子一晃,领口已让他左手抓住。那人臂力一沉,将林平之的上身揿得弯了下去,跟着右臂使招“铁门槛”,横架在他后颈,狂笑说道:“龟儿子,你磕三个头,叫我三声好叔叔,这才放你!”
史郑二镖师大惊,便欲撇下对手抢过来相救,但那姓贾的拳脚齐施,不容他二人走开。趟子手白二提起猎叉,向那姓余的后心戳来,叫道:“还不放手?你到底有几个脑……”那姓余的左足反踢,将猎叉踢得震出数丈,右足连环反踢,将白二踢得连打七八个滚,半天爬不起来。陈七破口大骂:“乌龟王八蛋,他妈的小杂种,你奶奶的不生眼珠子!”骂一句,退一步,连骂八九句,退开了八九步。
那姓余的笑道:“大姑娘,你磕不磕头!”臂上加劲,将林平之的头直压下去,越压越低,额头几欲触及地面。林平之反手出拳去击他小腹,始终差了数寸,没法打到,只觉颈骨奇痛,似欲折断,眼前金星乱冒,耳中嗡嗡之声大作。他双手乱抓乱打,突然碰到自己腿肚上一件硬物,情急之下,更不思索,随手一拔,使劲向前送去,插入了那姓余汉子的小腹。
那姓余汉子大叫一声,松开双手,退后两步,脸上现出恐怖之极的神色,只见他小腹上已多了一把匕首,直没至柄。他脸朝西方,夕阳照在匕首黄金的柄上,闪闪发光。他张开了口想要说话,却说不出来,伸手想去拔那匕首,却又不敢。
林平之也吓得一颗心似要从口腔中跳了出来,急退数步。那姓贾的和史郑二镖头住手不斗,惊愕异常地瞧着那姓余汉子。
只见他身子晃了几晃,右手抓住了匕首柄,用力一拔,匕首离腹,登时鲜血直喷出数尺之外,旁观数人大声惊呼。那姓余汉子叫道:“贾……贾……跟爹爹说……给……给我报……”右手向后一挥,掷出匕首。那姓贾的叫道:“余兄弟,余兄弟。”急步抢过去。那姓余的扑地俯跌,身子抽搐了几下,就此不动了。
史镖头低声道:“抄家伙!”奔到马旁,取了兵刃在手。他江湖阅历丰富,眼见闹出了人命,那姓贾的非拚命不可。
那姓贾的向林平之瞪视半晌,抢过去拾起匕首,奔到马旁,跃上马背,不及解缰,匕首一挥,便割断了缰绳,双腿力夹,纵马向北疾驰而去。
陈七走过去在那姓余的尸身上踢了一脚,踢得尸身翻了起来,只见伤口中鲜血兀自汩汩流个不住,说道:“你得罪咱们少镖头,这不是活得不耐烦了?那才叫活该!”
林平之从没杀过人,这时已吓得脸上全无血色,颤声道:“史……史镖头,那……那怎么办?我本来……本来没想杀他。”
史镖头心下寻思:“福威镖局三代走镖,江湖上斗殴杀人,事所难免,但所杀伤的没一个不是黑道人物,且这等凶殴斗杀必是在山高林密之处,杀了人后就地一埋,就此了事,总不见劫镖的盗贼会向官府告福威镖局一状?然这次所杀的显然不是盗贼,又近城郊,人命关天,非同小可,别说是镖局子的少镖头,就算总督、巡按的公子杀了人,可也不能轻易了结。”皱眉道:“咱们快将尸首挪到酒店里,这里邻近大道,莫让人见了。”好在其时天色向晚,道上并无别人。白二、陈七将尸身抬入店中。史镖头低声道:“少镖头,身边有银子没有?”林平之忙道:“有,有,有!”将怀中带着的二十几两碎银子都掏了出来。
史镖头伸手接过,走进酒店,放在桌上,向萨老头道:“萨老头,这外路人调戏你家姑娘,我家少镖头仗义相助,迫于无奈,这才杀了他。大家都是亲眼瞧见的。这件事由你身上而起,倘若闹了出来,谁都脱不了干系。这些银子你先使着,大伙儿先将尸首埋了,再慢慢儿想法子遮掩。”萨老头道:“是!是!是!”郑镖头道:“咱们福威镖局在外走镖,杀几个绿林盗贼,当真稀松平常。这两只川耗子,鬼头鬼脑的,我瞧不是江洋大盗,便是采花大贼,多半是到福州府来做案的。咱们少镖头招子明亮,才把这大盗料理了,保得福州府一方平安,本可到官府领赏,只是少镖头怕麻烦,不图这个虚名。老头儿,你这张嘴可得紧些,漏了口风出来,我们便说这两个大盗是你勾引来的,你开酒店是假的,做眼线是真。听你口音,半点也不像本地人。否则为什么这二人迟不来,早不来,你一开酒店便来,天下的事情哪有这门子巧法?”萨老头连声答应。
史镖头带着白二、陈七,将尸首埋入酒店后面的菜园,又将店门前的血迹用锄头锄得干干净净,覆到了土下。郑镖头向萨老头道:“十天之内,我们要是没听到消息走漏,再送五十两银子来给你做棺材本。你若乱嚼舌根,哼哼,福威镖局刀下杀的贼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再杀你一老一少,也不过是在你菜园子的土底再添两具死尸。”萨老头道:“多谢,多谢!不敢说,不敢说!”
待得料理妥当,天已全黑。林平之心下略宽,忐忑不安地回到镖局子中。一进大厅,只见父亲坐在太师椅中,正自闭目沉思,林平之神色不定,叫道:“爹!”
林震南面色甚愉,问道:“去打猎了?打到了野猪没有?”林平之道:“没有。”林震南举起手中烟袋,突然向他肩头击下,笑喝:“还招!”林平之知道父亲常出其不意地考校自己功夫,如在平日,见他使出这招“辟邪剑法”第二十六招的“流星飞堕”,便会应以第四十六招“花开见佛”,但此刻他心神不定,只道小酒店中杀人之事已给父亲知悉,是以用烟袋责打自己,竟不敢避,叫道:“爹!”
林震南的烟袋杆将要击上儿子肩头,在离他衣衫三寸处硬生生地凝招不下,问道:“怎么啦?江湖上如遇到了劲敌,应变竟也这等迟钝,你这条肩膀还在么?”话中虽含责怪之意,脸上却仍带着笑容。
林平之道:“是!”左肩一沉,滴溜溜一个转身,绕到了父亲背后,顺手抓起茶几上的鸡毛帚,便向父亲背心刺去,正是那招“花开见佛”。
林震南点头笑道:“这才是了。”反手以烟袋格开,还了一招“江上弄笛”。林平之打起精神,以一招“紫气东来”拆解。父子俩拆到五十余招后,林震南烟袋疾出,在儿子左乳下轻轻一点,林平之招架不及,只觉右臂一酸,鸡毛帚脱手落地。
林震南笑道:“很好,很好,这一个月来每天都有长进,今儿又拆多了四招!”回身坐入椅中,在烟袋中装上了烟丝,说道:“平儿,好教你得知,咱们镖局子今儿得到了一个喜讯。”林平之取出火刀火石,替父亲点着了纸媒,道:“爹又接到一笔大生意?”林震南摇头笑道:“只要咱们镖局子底子硬,大生意怕不上门?怕的倒是大生意来到门前,咱们没本事接。”他长长地喷了口烟,说道:“刚才张镖头从湖南送了信来,说道川西青城派松风观余观主已收了咱们送去的礼物。”
林平之听到“川西”和“余观主”几个字,心中突地一跳,道:“收了咱们的礼物?”
林震南道:“镖局子的事,我向来不大跟你说,你也不明白。不过你年纪渐渐大了,爹爹挑着的这副重担子,终究要移到你肩上,此后也得多理会些局子里的事才是。孩子,咱们三代走镖,一来仗着你曾祖父当年闯下的威名,二来靠着咱们家传的玩艺儿不算含糊,才有今日的局面,成为大江以南首屈一指的大镖局。江湖上提到‘福威镖局’四字,谁都要翘起大拇指,说一声:‘好福气!好威风!’江湖上的事,名头占了两成,功夫占了两成,余下的六成,却要靠黑白两道的朋友们赏脸了。你想,福威镖局的镖车行走十省,倘若每一趟都得跟人家厮杀较量,哪有这许多性命去拚?就算每一趟都打胜仗,常言道:‘杀敌一千,自伤八百’,镖师若有伤亡,单是给家属抚恤金,所收的镖银便不够使,咱们的家当还有什么剩的?所以嘛,咱们吃镖行饭的,第一须得人头熟,手面宽,这‘交情’二字,倒比真刀真枪的功夫还要紧些。”
林平之应道:“是!”若在往日,听得父亲说镖局的重担终究要移上他肩头,必定十分兴奋,和父亲谈论不休,此刻心中却似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只想着“川西”和“余观主”那几个字。
林震南又喷了一口烟,说道:“你爹爹手底下的武功,自是胜不过你曾祖父,也未必及得上你爷爷,然而这份经营镖局子的本事,却可说是强爷胜祖了。从福建往南到广东,往北到浙江、江苏,这四省的基业,是你曾祖闯出来的。山东、河北、两湖、江西和广西六省的天下,却是你爹爹手里创的。那有什么秘诀?说穿了,也不过是‘多交朋友,少结冤家’八个字而已。福威,福威,‘福’字在上,‘威’字在下,那是说福气比威风要紧。福气便从‘多交朋友,少结冤家’这八个字而来,倘若改作了‘威福’,那可就变成作威作福了。哈哈,哈哈!”
林平之陪着父亲干笑了几声,但笑声中殊无欢愉之意。
林震南并未发觉儿子怔忡不安,又道:“古人说道:既得陇,复望蜀。你爹爹却是既得鄂,复望蜀。咱们一路镖自福建向西走,从江西、湖南,到了湖北,那便止步啦,可为什么不溯江而西,再上四川呢?四川是天府之国,那可富庶得很哪。咱们走通了四川这一路,北上陕西,南下云贵,生意少说也得再多做三成。只不过四川省是卧虎藏龙之地,高人着实不少,福威镖局的镖车要去四川,非得跟青城、峨嵋两派打上交道不可。我打从三年前,每年春秋两节,总是备了厚礼,专程派人送去青城派的松风观、峨嵋派的金顶寺,可是这两派的掌门人从来不收。峨嵋派的金光上人,还肯接见我派去的镖头,谢上几句,请吃一餐素斋,然后将礼物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松风观的余观主哪,可就厉害了,咱们送礼的镖头只上到半山,就给挡了驾,说道余观主闭门坐关,不见外客,观中百物俱备,不收礼物。咱们的镖头别说见不到余观主,连松风观的大门是朝南朝北也说不上来。每一次派去送礼的镖头总是气呼呼地回来,说道若不是我严加嘱咐,不论对方如何无礼,咱们可必须恭敬,他们受了这肚子闷气,还不妈天娘地、什么难听的话也骂出来?只怕大架也早打过好几场了。”
说到这里,他十分得意,站起身来,说道:“哪知道这一次,余观主居然收了咱们的礼物,还说派了四名弟子到福建来回拜……”林平之道:“是四个?不是两个?”林震南道:“是啊,四名弟子!你想余观主这等隆重其事,福威镖局可不是脸上光彩之极?刚才我已派出快马去通知江西、湖南、湖北各处分局,对这四位青城派的上宾,可得好好接待。”
林平之忽道:“爹,四川人说话,是不是总是叫别人‘龟儿子’,自称‘老子’?”林震南笑道:“四川粗人才这么说话。普天下哪里没粗人?这些人嘴里自然就不干不净。你听听咱们局子里趟子手赌钱之时,说的话可还好听得了?你为什么问这话?”林平之道:“没什么。”林震南道:“那四位青城弟子来到这里之时,你可得和他们多亲近亲近,学些名家弟子的风范,结交上这四位朋友,日后可是受用不尽。”
爷儿俩说了一会子话,林平之始终拿不定主意,不知该不该将杀了人之事告知爹爹,终于心想还是先跟娘说了,再跟爹爹说。
吃过晚饭,林震南一家三口在后厅闲话,林震南跟夫人商量,大舅子是六月初的生日,该打点礼物送去了,可是要让洛阳金刀王家瞧得上眼的东西,可还真不容易找。
说到这里,忽听得厅外人声喧哗,跟着几个人脚步急促,奔了进来。林震南眉头一皱,说道:“没点规矩!”只见奔进来的是三个趟子手,为首一人气急败坏地道:“总……总镖头……”林震南喝道:“什么事大惊小怪?”趟子手陈七道:“白……白二死了。”林震南吃了一惊,问道:“是谁杀的?你们赌钱打架,是不是?”心下好生着恼:“这些在江湖上闯惯了的汉子可真难以管束,动不动就出刀子,拔拳头,这里府城之地,出了人命可大大的麻烦。”
陈七道:“不是的,不是的。刚才小李上茅厕,见到白二躺在茅厕旁的菜园里,身上没一点伤痕,全身却已冰冷,可不知是怎么死的。怕是生了什么急病。”林震南呼了口气,心下登时宽了,道:“我去瞧瞧。”当即走向菜园。林平之跟在后面。
到得菜园中,只见七八名镖师和趟子手围成一团。众人见到总镖头来到,都让了开来。林震南看白二的尸身,见他衣裳已让人解开,身上并无血迹,问站在旁边的祝镖头道:“没伤痕?”祝镖头道:“我仔细查过了,全身一点伤痕也没有,看来也不是中毒。”林震南点头道:“通知账房董先生,叫他给白二料理丧事,给白二家送一百两银子去。”
一名趟子手因病死亡,林震南也不如何放在心上,转身回到大厅,向儿子道:“白二今天没跟你去打猎吗?”林平之道:“去的,回来时还好端端的,不知怎的突然生了急病。”林震南道:“嗯,世上的好事坏事,往往都是突如其来。我总想要打开四川这条路子,只怕还得用上十年功夫,哪料得到余观主忽然心血来潮,收了我的礼不算,还派了四名弟子,千里迢迢地来回拜。”
林平之道:“爹,青城派虽是武林中的名门大派,福威镖局和爹爹的威名,在江湖上可也不弱。咱们年年去四川送礼,余观主派人到咱们这里,那也不过是礼尚往来。”
林震南笑道:“你知道什么?四川省的青城、峨嵋两派,立派数百年,门下英才济济,着实了不起,虽赶不上少林、武当,可是跟嵩山、泰山、衡山、华山、恒山这五岳剑派,已算得上并驾齐驱。你曾祖远图公创下七十二路辟邪剑法,当年威震江湖,当真说得上打遍天下无敌手,但传到你祖父手里,威名就不及远图公了。你爹爹只怕又差了些。咱林家三代都是一线单传,连师兄弟也没一个。咱爷儿俩,可及不上人家人多势众了。”
林平之道:“咱们十省镖局中一众英雄好汉聚在一起,难道还敌不过什么少林、武当、峨嵋、青城和五岳剑派么?”
林震南笑道:“孩子,你这句话跟爹爹说说,自然不要紧,倘若在外面一说,传进了旁人耳中,立时便惹上麻烦。咱们十处镖局,八十四位镖头各有各的玩艺儿,聚在一起,自然不会输给了人。可是打胜了人家,又有什么好处?常言道和气生财,咱们吃镖行饭,更加要让人家一步。自己矮着一截,让人家去称雄逞强,咱们又少不了什么。”
忽听得有人惊呼:“啊哟,郑镖头又死了!”
林震南父子同时一惊。林平之从椅中直跳起来,颤声道:“是他们来报……”这“仇”字没说出口,便即缩住。其时林震南已迎到厅口,没留心儿子的话,只见趟子手陈七气急败坏地奔进来,叫道:“总……总镖头,不好了!郑镖头……郑镖头又给那四川恶鬼索了……讨了命去啦。”林震南脸一沉,喝道:“什么四川恶鬼,胡说八道。”
陈七道:“是,是!那四川恶鬼……这川娃子活着已这般强凶霸道,死了自然更加厉害……”他遇到总镖头怒目而视的严峻脸色,不敢再说下去,只是向林平之瞧去,脸上一副哀恳害怕的神气。林震南道:“你说郑镖头死了?尸首在哪里?怎么死的?”
这时又有几名镖师、趟子手奔进厅来。一名镖师皱眉道:“郑兄弟死在马厩里,便跟白二一模一样,身上也是没半点伤痕,七孔既不流血,脸上也没什么青紫浮肿,莫非……莫非刚才随少镖头出去打猎,真的撞了邪,冲……冲撞了什么邪神恶鬼。”
林震南哼了一声,道:“我一生在江湖上闯荡,可从来没见过什么鬼。咱们瞧瞧去。”说着拔步出厅,走向马厩。只见郑镖头躺在地下,双手抓住一个马鞍,显是他正在卸鞍,突然之间便即倒毙,绝无与人争斗厮打的迹象。
这时天色已黑,林震南叫人提了灯笼在旁照着,亲手解开郑镖头的衣裤,前前后后仔细察看,连他周身骨骼也都捏了一遍,果然没半点伤痕,手指骨也没断折一根。林震南素来不信鬼神,白二忽然暴毙,那也罢了,但郑镖头又是一模一样地死去,这其中便大有蹊跷,若是黑死病之类的瘟疫,怎地全身浑没黑斑红点?心想此事多半与儿子今日出猎途中所遇有关,转身问林平之:“今儿随你去打猎的,除了郑镖头和白二外,还有史镖头和他?”说着向陈七一指。林平之点了头,林震南道:“你们两个随我来。”吩咐一名趟子手:“请史镖头到东厢房说话。”
三人到得东厢房,林震南问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平之当下便将如何打猎回来在小酒店中喝酒;如何两个四川人戏侮卖酒少女,因而言语冲突;又如何动起手来,那汉子揪住自己头颈,要自己磕头;如何在惊慌气恼之中,拔出靴筒中的匕首,杀了那个汉子;又如何将他埋在菜园之中,给了银两,命那卖酒的老儿不可泄漏风声等情,一一照实说了。
林震南越听越知事情不对,但与人斗殴,杀了个异乡人,也不是天坍下来的大事。他不动声色地听儿子说完了,沉吟道:“这两个汉子没说是哪个门派,或者是哪个帮会的?”林平之道:“没有!”林震南问:“他们言语举止之中,有什么特异之处?”林平之道:“也不见有什么古怪,那姓余的汉子……”一言未毕,林震南接口问道:“你杀的那汉子姓余?”林平之道:“是!我听得另外那人叫他余兄弟,可不知是人未余,还是人则俞。外乡口音,却也听不准。”林震南摇摇头,自言自语:“不会,不会这样巧法。余观主说要派人来,哪有这么快就到了福州府,又不是身上长了翅膀。”
林平之一凛,问道:“爹,你说这两人会是青城派的?”林震南不答,伸手比划,问道:“你用‘翻天掌’这一式打他,他怎么拆解?”林平之道:“他没能拆得了,给我重重打了个耳光。”林震南一笑,连说:“很好!很好!很好!”厢房中本来一片肃然惊惶之气,林震南这么一笑,林平之忍不住也笑了笑,登时大为宽心。
林震南又问:“你用这一式打他,他又怎么还击?”仍是一面说,一面比划。林平之道:“当时孩儿气恼头上,也记不清楚,似乎这么一来,又在他胸口打了一拳。”林震南颜色更和,道:“好,这一招原该如此打!他连这一招也拆架不开,决不会是名满天下的青城派松风观余观主的子侄。”他连说“很好”,倒不是称赞儿子的拳脚不错,而是大为放心,四川一省,姓余的不知有多少,这姓余的汉子为儿子所杀,武艺自然不高,跟青城派扯不上什么干系。他伸出右手中指,在桌面上不住敲击,又问:“他又怎地揪住了你脑袋?”林平之伸手比划,怎生给他揪住了动弹不得。
陈七胆子大了些,插嘴道:“白二用钢叉去搠那家伙,给他反脚踢去钢叉,又踢了个筋斗。”林震南心头一震,问道:“他反脚将白二踢倒,又踢去了他手中钢叉?那……那是怎生踢法的?”陈七道:“好像是如此这般。”双手揪住椅背,右足反脚一踢,身子一跳,左足又反脚一踢。这两踢姿式拙劣,像是马匹反脚踢人一般。
林平之见他踢得难看,忍不住好笑,说道:“爹,你瞧……”却见父亲脸上大有惊恐之色,便停了口。林震南道:“这两下反踢,有些像青城派的绝技‘无影幻腿’,孩儿,到底他这两腿是怎样踢的?”林平之道:“那时候我给他揪住了头,看不见他反踢。”
林震南道:“是了,要问史镖头才行。”走出房门,叫道:“来人哪!史镖头呢?怎么请了他这许久还不见人?”两名趟子手闻声赶来,说道到处找史镖头不到。
林震南在花厅中踱来踱去,心下沉吟:“这两脚反踢倘若真是‘无影幻腿’,那么这汉子纵使不是余观主的子侄,跟青城派总也有些干系。那到底是什么人?非得亲自去瞧一瞧不可。”说道:“请崔镖头、季镖头来!”
崔、季两个镖师向来办事稳妥,老成持重,是林震南的亲信。他二人见郑镖头暴毙,史镖头又人影不见,早就等在厅外,听候差遣,一听林震南这么说,当即走进厅来。
林震南道:“咱们去办一件事,崔季二位,孩儿和陈七跟我来。”
五人骑了马出城,一行向北。林平之纵马在前领路。
不多时,五乘马来到小酒店前,见店门已然关上。林平之上前敲门,叫道:“萨老头,萨老头,开门。”敲了好一会,店中竟没半点声息。崔镖头望着林震南,双手作个撞门的姿势。林震南点了点头,崔镖头双掌拍出,喀喇一声,门闩折断,两扇门板向后张开,随即又自行合上,再向后张开,如此前后摇晃,发出吱吱声响。
崔镖头一撞开门,便拉林平之闪在一旁,见屋中并无动静,晃亮火折,走进屋去,点着了桌上的油灯,又点了两盏灯笼。几个人里里外外地走了一遍,不见有人,屋中的被褥、箱笼等一干杂物却均未搬走。
林震南点头道:“老头儿怕事,这里杀伤了人命,尸体又埋在他菜园子里,他怕受到牵连,就此一走了之。”走到菜园里,指着倚在墙边的一把锄头,说道:“陈七,把死尸掘出来瞧瞧。”陈七早认定是恶鬼作祟,只锄得两下,手足俱软,直欲瘫痪在地。
季镖头道:“有个屁用?亏你是吃镖行饭的!”一手接过锄头,将灯笼交在他手里,举锄扒开泥土,锄不多久,便露出死尸身上的衣服,又扒了几下,将锄头伸到尸身下,用力一挑,挑起死尸。陈七转过了头,不敢观看,却听得四人齐声惊呼,陈七一惊之下,失手抛下灯笼,烛火熄灭,菜园中登时一片漆黑。
林平之颤声道:“咱们明明埋的是那四川人,怎地……怎地……”林震南道:“快点灯笼!”他一直镇定,此刻语音中也有了惊惶之意。崔镖头晃火折点亮灯笼,林震南弯腰察看死尸,过了半晌,道:“身上也没伤痕,一模一样的死法。”陈七鼓起勇气,向死尸瞧了一眼,尖声大叫:“史镖头,史镖头!”
地下掘出来的竟是史镖头的尸身,那四川汉子的尸首却已不知去向。
林震南道:“这姓萨的老头定有古怪。”抢过灯笼,奔进屋中察看,从灶下的酒坛、铁镬,直到厅房中的桌椅都细细查了一遍,不见有异。崔季二镖头和林平之也分别查看。突然听得林平之叫道:“咦!爹爹,你来看。”
林震南循声过去,见儿子站在那少女房中,手中拿着一块绿色帕子。林平之道:“爹,一个贫家女子,怎会有这种东西?”林震南接过手来,一股淡淡幽香立时传入鼻中,那帕子甚是软滑,沉甸甸的,显是上等丝缎,再一细看,见帕子边缘以绿丝线围了三道边,一角上绣着一枝小小的红色珊瑚枝,绣工甚为精致。
林震南问:“这帕子哪里找出来的?”林平之道:“掉在床底下的角落里,多半是他们匆匆离去,收拾东西时没瞧见。”林震南提着灯笼俯身又到床底照着,不见别物,沉吟道:“你说那卖酒的姑娘相貌甚丑,衣衫质料想来不会华贵,但是不是穿得十分整洁?”林平之道:“当时我没留心,但不见得污秽,倘若很脏,她来斟酒之时我定会觉得。”
林震南向崔镖头道:“老崔,你以为怎样?”崔镖头道:“我看史镖头、郑镖头与白二之死,定和这一老一少二人有关,说不定还是他们下的毒手。”季镖头道:“那两个四川人多半跟他们是一路,否则他们干吗要将他尸身搬走?”
林平之道:“那姓余的明明动手动脚,侮辱那个姑娘,否则我也不会骂他,他们不会是一路的。”崔镖头道:“少镖头有所不知,江湖上人心险恶,他们常布下了圈套等人去钻。两个人假装打架,引得第三者过来劝架,那两个正在打架的突然合力对付劝架之人,那是常常有的。”季镖头道:“总镖头,你瞧怎样?”林震南道:“这卖酒的老头和那姑娘,定是冲着咱们而来,只不知跟那两个四川汉子是不是一路。”林平之道:“爹爹,你说松风观余观主派了四个人来,他们……他们不是一起四个人吗?”
这一言提醒了林震南,他呆了一呆,沉吟道:“福威镖局对青城派礼数有加,从来没什么地方开罪了他们。余观主派人来寻我晦气,那为了什么?”
四个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半晌都说不出话来。隔了良久,林震南才道:“把史镖头的尸身先移到屋中再说。这件事回到局中之后,谁也别提,免得惊动官府,多生事端。哼,姓林的对人客气,不愿开罪朋友,却也不是任打不还手的懦夫。”季镖头大声道:“总镖头,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大伙儿奋力上前,总不能损了咱们镖局的威名。”林震南点头道:“是!多谢了!”
五人纵马回城,将到镖局,远远望见大门外火把照耀,聚集多人。林震南心中一动,催马上前。好几人说道:“总镖头回来啦!”林震南纵身下马,只见妻子林夫人铁青着脸,道:“你瞧!哼,人家这么欺上门来啦。”
只见地下横着两段旗杆、两面锦旗,正是镖局子门前的大旗,连着半截旗杆,给人弄倒在地。旗杆断截处甚是平整,显是以宝刀利剑一下子就即砍断。
林夫人身边未带兵刃,从丈夫腰间抽出长剑,嗤嗤两声响,将两面锦旗沿着旗杆割了下来,搓成一团,拿着进了大门。林震南吩咐:“崔镖头,把这两根半截旗杆索性都砍了!哼,要挑了福威镖局,可没这么容易!”崔镖头道:“是!”季镖头骂道:“他妈的,狗贼就是没种,乘着总镖头不在家,上门来偷偷摸摸地干这等下三滥勾当。”林震南向儿子招招手,两人回进局去,季镖头兀自在“狗强盗,臭杂种”地破口大骂。
父子两人来到东厢房中,见林夫人已将两面锦旗平铺在两张桌上,一面旗上所绣的那头黄狮双眼为人剜去,露出了两个空洞,另一面旗上“福威镖局”四字之中,那个“威”字也已给剜去。林震南便涵养再好,也已难以再忍,啪的一声,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喀喇一声响,那张花梨木八仙桌的桌腿震断了一条。
林平之颤声道:“爹,都……都是我不好,惹出了这么大的祸事来!”林震南高声道:“咱们姓林的杀了人便杀了,又怎么样?这种人倘若撞在你爹爹手里,一般的也是杀了。”林夫人问道:“杀了什么人?”林震南道:“平儿,说给你母亲知道。”
林平之于是将日间如何杀了那四川汉子、史镖头又如何死在那小酒店中等情一一说了。白二和郑镖头暴毙之事,林夫人早已知道,听说史镖头又离奇毙命,林夫人不惊反怒,拍案而起,说道:“大哥,福威镖局岂能让人这等上门欺辱?咱们邀集人手,上四川跟青城派评评这个理去。连我爹爹、我哥哥和兄弟都请了去。”林夫人自幼是一股霹雳火爆的脾气,做闺女之时,动不动便拔刀伤人,她洛阳金刀门艺高势大,谁都瞧在她父亲金刀无敌王元霸的脸上让她三分。她现下儿子这么大了,当年火性仍然不减。
林震南道:“对头是谁,眼下还拿不准,未必便是青城派。我看他们不会只砍倒两根旗杆,杀了两名镖师,就此了事……”林夫人插口道:“他们还待怎样?”林震南向儿子瞧了一眼,林夫人明白了丈夫的用意,心头怦怦而跳,登时脸上变色。
林平之道:“这件事是孩儿做出来的,大丈夫一人做事一身当,孩儿也……也不害怕。”他口中说不怕,其实不得不怕,话声发颤,泄漏了内心的惶惧之情。
林夫人道:“哼,他们要想动你一根寒毛,除非先将你娘杀了。林家福威镖局这杆镖旗立了三代,可从未折过半点威风。”转头向林震南道:“这口气倘若出不了,咱们也不用做人啦。”林震南点了点头,道:“我去派人到城里城外各处查察,看有何面生的江湖道,再加派人手,在镖局子内外巡查。你陪着平儿在这里等我,别让他出去乱走。”林夫人道:“是了,我理会得。”他夫妇心下明白,敌人下一步便会向儿子下手,敌暗我明,林平之只须踏出福威镖局一步,立时便能有杀身之祸。
林震南来到大厅,邀集镖师,分派各人探查巡卫。众镖师早已得讯,福威镖局的旗杆给人砍倒,那是给每个人打上个老大耳光,人人敌忾同仇,早已劲装结束,携带兵刃,一得总镖头吩咐,便即出发。
林震南见局中上下齐心,合力抗敌,稍觉宽怀,回入内堂,向儿子道:“平儿,你母亲这几日身子不大舒服,又有大敌到来,你这几晚便睡在咱们房外的榻上,保护母亲。”林夫人笑道:“嘿,我要他……”话说得一半,猛地省悟,丈夫要儿子保护自己是假,实则是夫妇俩就近保护儿子,这宝贝儿子心高气傲,要他依附于父母庇护之下,说不定他心怀不忿,自行出去向敌人挑战,那便危险之极,当即改口道:“正是,平儿,妈妈这几日发风湿,手足酸软,你爹爹照顾全局,不能整天陪我,若有敌人侵入内堂,妈妈只怕抵挡不住。”林平之道:“我陪着妈妈就是。”
当晚林平之睡在父母房外榻上。林震南夫妇打开了房门,将兵刃放在枕边,连衣服鞋袜都不脱下,只身上盖一张薄被,只待一有警兆,立即跃起迎敌。
这一晚却太平无事。第二日天刚亮,有人在窗外低声叫道:“少镖头,少镖头!”林平之半夜没好睡,黎明时分睡得正熟,一时未醒。林震南道:“什么事?”外面那人道:“少镖头的马……那匹马死啦。”这匹白马林平之十分喜爱,负责照看的马夫一见马死,慌不迭来禀报。林平之朦朦胧胧中听到了,翻身坐起,忙道:“我去瞧瞧。”林震南知事有蹊跷,一起快步走向马厩,只见那匹白马横卧在地,早已气绝,身上却也没半点伤痕。
林震南问道:“夜里没听到马叫?有什么响动?”那马夫道:“没有。”林震南拉着儿子的手道:“不用可惜,爹爹叫人另行去设法买一匹骏马给你。”林平之抚摸马尸,怔怔地掉下泪来。
突然间趟子手陈七急奔过来,气急败坏地道:“总……总镖头不好……不好啦!那些镖头……镖头们,都给恶鬼讨了命去啦。”林震南和林平之齐声惊问:“什么?”
陈七只是道:“死了,都死了!”林平之怒道:“什么都死了?”伸手抓住他的胸口,摇晃了几下。陈七道:“少……少镖头……死了。”林震南听他说“少镖头死了”,这不祥之言入耳,说不出的厌闷烦恶,但若由此斥骂,更着形迹。只听得外面人声嘈杂,有的说:“总镖头呢?快禀报他老人家。”有的说:“这恶鬼如此厉害,那……那怎么办?”
林震南大声道:“我在这里,什么事?”两名镖师、三名趟子手闻声奔来。为首一名镖师道:“总镖头,咱们派出去的众兄弟,一个也没回来。”林震南先前听得人声,料到又有人暴毙,但昨晚派出去查访的镖师和趟子手共有二十二人之多,岂有全军覆没之理,忙问:“有人死了么?多半他们还在打听,没来得及回来。”那镖师摇头道:“已发现了十七具尸体……”林震南和林平之齐声惊道:“十七具尸体?”那镖师一脸惊恐之色,道:“正是,一十七具,其中有富镖头、钱镖头、施镖头。尸首停在大厅上。”林震南更不打话,快步来到大厅,只见厅上原来摆着的桌子椅子都已挪开,横七竖八地停放着十七具尸首。
饶是林震南一生经历过无数风浪,陡然间见到这等情景,双手也禁不住剧烈发抖,膝盖酸软,几乎站不直身子,问道:“为……为……为……”喉头干枯,发不出声音。
只听得厅外有人道:“唉,高镖头为人向来忠厚,想不到也给恶鬼索了命去。”只见四五名附近街坊,用门板抬了一具尸首进来。为首的一名中年人说道:“小人今天打开门板,见到这人死在街上,认得是贵局的高镖头,想是发了瘟疫,中了邪,特地送来。”林震南拱手道:“多谢,多谢。”向一名趟子手道:“这几位高邻,每位送三两银子,你到账房去支来。”这几名街坊见到满厅尸首,不敢多留,领了银子谢了自去。
过不多时,又有人送了三名镖师的尸首,林震南核点人数,昨晚派出去二十二人,眼下已有二十一具尸首,只有褚镖师的尸首尚未发现,然而料想那也是转眼间之事。
他回到东厢房中,喝了杯热茶,心乱如麻,始终定不下神来,走出大门,见两根旗杆已齐根截去,心下更是烦恼,直到此刻,敌人已下手杀了镖局中二十余人,却始终没露面,亦未正式叫阵,表明身分。他回过头来,向着大门上那块书着“福威镖局”四字的金字招牌凝望半晌,心想:“福威镖局在江湖上扬威数十年,想不到今日要败在我手里。”
忽听得街上马蹄声响,一匹马缓缓行来,马背上横卧着一人。林震南心中料到了三分,纵身过去,果见马背上横卧着一具死尸,正是褚镖头,自是在途中被人杀了,将尸首放在马上,这马识得归途,自行回来。
林震南长叹一声,眼泪滚滚而下,落在褚镖头身上,抱着他的尸身,走进厅去,说道:“褚贤弟,我若不给你报仇,誓不为人,只可惜……只可惜,唉,你去得太快,没来得及说出仇人的姓名。”这褚镖头在镖局子中也无过人之处,和林震南并无特别交情,只是林震南心情激荡之下,忍不住落泪,这些眼泪之中,其实气愤犹多于伤痛。
只见林夫人站在厅口,左手抱着金刀,右手指着天井,大声斥骂:“下三滥的狗强盗,就只会偷偷摸摸地暗箭伤人,倘若真是英雄好汉,就光明正大地到福威镖局来,明刀明枪地决一死战。这般鬼鬼祟祟地干这等鼠窃勾当,武林中有谁瞧得起你?”林震南低声道:“娘子,瞧见了什么动静?”一面将褚镖头的尸身放在地下。
林夫人大声道:“就是没见到动静呀!这些狗贼,就怕了我林家七十二路辟邪剑法!”右手握住金刀刀柄,在空中虚削一圈,喝道:“也怕了老娘手中这口金刀!”忽听得屋角上有人嘿嘿冷笑,嗤的一声,一件暗器激射而下,当的一声,正打在金刀的刀背上。林夫人手臂一麻,拿捏不住,金刀脱手,余势不衰,那刀直滚到天井中去。
林震南一声轻叱,青光闪动,已拔剑在手,双足力点,上了屋顶,一招“扫荡群魔”,剑点如飞花般散了开来,疾向敌人发射暗器之处刺到。他受了极大闷气,始终未见到敌人一面,这一招竭尽平生之力,丝毫没留余地,哪知这一剑却刺了个空,屋角边空荡荡的,哪里有半个人影?他矮身跃到了东厢屋顶,仍不见敌人踪迹。
林夫人和林平之手提兵刃,上来接应。林夫人暴跳如雷,大叫:“狗崽子,有种的便出来决个死战,偷偷摸摸的,是哪一门不要脸的狗杂种?”向丈夫连问:“狗崽子逃去了?是怎么样的家伙?”林震南摇了摇头,低声道:“别惊动了旁人。”三个人又在屋顶寻览了一遍,这才跃入天井。林震南低声问道:“是什么暗器打了你的金刀?”林夫人骂道:“这狗崽子!不知道!”三人在天井中一找,不见有何暗器,只见桂花树下有无数极细的砖粒,散了一地,显而易见,敌人是用一小块砖头打落了林夫人手中的金刀。
林夫人本在满口“狗崽子,臭杂种”地乱骂,见到这些细碎的砖粒,气恼之情不由得转而为恐惧,呆了半晌,一言不发地走进厢房,待丈夫和儿子跟着进来,便即掩上了房门,低声道:“敌人武功甚是了得,咱们不是敌手,那便如何……如何……”
林震南道:“向朋友求救!武林之中,患难相助,那也是寻常之事。”林夫人道:“咱们交情深厚的朋友固然不少,但武功高过咱夫妻的却没几个。比咱俩还差一点的,邀来了也没用处。”林震南道:“话是不错,但人众主意多,邀些朋友来商量商量,也是好的。”林夫人道:“也罢,你说该邀哪些人?”林震南道:“就近的先邀,咱们先把杭州、南昌、广州三处镖局中的好手调来,再把闽、浙、粤、赣四省的武林同道邀上些。”
林夫人皱眉道:“这么事急求救,江湖上传了开去,实是大大堕了福威镖局的名头。”林震南忽道:“娘子,你今年三十九岁罢?”林夫人啐道:“呸!这当儿还来问我的年纪?我属虎,你不知道我几岁吗?”林震南道:“我发帖子出去,便说是给你做四十岁的大生日……”林夫人道:“为什么好端端给我添上一岁年纪?我还老得不够快么?”林震南摇头道:“你几时老了?头上白发也还没一根。我说给你做生日,那么请些至亲好友,谁也不会起疑。等到客人来了,咱们只拣相好的暗中一说,那便跟镖局子的名头无损。”林夫人侧头想了一会,道:“好吧,且由得你。那你送什么礼物给我?”林震南在她耳边低声道:“送一份大礼,明年咱们再生个大胖儿子!”
林夫人呸的一声,脸上一红,啐道:“老没正经的,这当儿还有心情说这些话。”林震南哈哈一笑,走向账房,命人写帖子去邀请朋友,其实他忧心忡忡,说几句笑话,不过意在消减妻子心中的惊惧而已,心下暗忖:“远水难救近火,多半便在今晚,镖局中又会有事发生,等到所邀的朋友们到来,不知世上还有没有福威镖局?”
他走到账房门前,只见两名男仆脸上神色十分惊恐,颤声道:“总……总……镖头……这……这不好了。”林震南道:“怎么啦?”一名男仆道:“刚才账房先生叫林福去买棺材,他……他……出门刚走到东小街转角,就倒在地上死了。”林震南道:“有这等事?他人呢?”那男仆道:“便倒在街上。”林震南道:“去把他尸首抬来。”心想:“光天化日之下,敌人竟在闹市杀人,当真胆大妄为之极。”那两名男仆道:“是……是……”却不动身。林震南道:“怎么了?”一名男仆道:“请总镖头去看……看……”
林震南情知又出了古怪,哼的一声,走向大门,只见门口三名镖师、五名趟子手望着门外,脸色灰白,极是惊惶。林震南道:“怎么了?”不等旁人回答,已知就里,只见大门外青石板上,淋淋漓漓的鲜血写着六个大字:“出门十步者死”。离门约莫十步之处,画着一条宽约寸许的血线。
林震南问道:“什么时候写的,难道没人瞧见么?”一名镖师道:“刚才林福死在东小街上,大家拥了过去看,门前没人,就不知谁写了,开这玩笑!”林震南提高嗓子,朗声说道:“姓林的活得不耐烦了,倒要看看怎地出门十步者死!”大踏步走出门去。
两名镖师同时叫道:“总镖头!”林震南将手一挥,径自迈步跨过了血线,瞧那血字血线,兀自未干,伸足将六个血字擦得一片模糊,这才回进大门,向三名镖师道:“这是吓人的玩意儿,怕他什么?三位兄弟,便请去棺材铺走一趟,再到西城天宁寺,去请班和尚来作几日法事,超度亡灵,驱除瘟疫。”
三名镖师眼见总镖头跨过血线,安然无事,当下答应了,整一整身上兵刃,并肩走出门去。林震南望着他们过了血线,转过街角,又待了一会,这才进内。
他走进账房,向账房黄先生道:“黄夫子,请你写几张帖子,是给夫人做寿的,邀请亲友们来喝杯寿酒。”黄先生道:“是,不知是哪一天?”忽听得脚步声急,一人奔将进来,林震南探头出去,听得砰的一声,有人摔倒在地。林震南循声抢过去,见是适才奉命去棺材铺三名镖头中的狄镖头,身子尚在扭动。林震南伸手扶起,忙问:“狄兄弟,怎么了?”狄镖头道:“他们死了,我……我逃了回来。”林震南道:“敌人什么样子?”狄镖头道:“不……不知……不知……”一阵痉挛,便即气绝。
片刻之间,镖局中人人俱已得讯。林夫人和林平之都从内堂出来,只听得每个人口中低声说的都是“出门十步者死”这六个字。林震南道:“我去把那两位镖师的尸首背回来。”账房黄先生道:“总……总镖头……去不得,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谁……谁去背回尸首,赏三十两银子。”他说了三遍,却无一人做声。林夫人突然叫道:“咦,平儿呢?平儿,平儿!”最后一声已叫得甚是惶急。众人跟着都呼喊起来:“少镖头,少镖头!”
忽听得林平之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我在这里。”众人大喜,奔到门口,只见林平之高高的身形正从街角转将出来,双肩上各负一具尸身,正是死在街上的那两名镖师。林震南和林夫人双双抢出,手中各挺兵刃,过了血线,护着林平之回来。
众镖师和趟子手齐声喝彩:“少镖头少年英雄,胆识过人!”
林震南和林夫人心下也十分得意。林夫人埋怨道:“孩子,做事便这么莽撞!这两位镖头虽是好朋友,然而总是死了,不值得冒这么大的险。”
林平之笑了笑,心下说不出的难过:“都为了我一时忍不住气,杀了一人,以致这许多人为我而死。我若再贪生怕死,何以为人?”
忽听得后堂有人呼唤起来:“华师傅怎地好端端的也死了?”
林震南喝问:“怎么啦?”局中的管事脸色惨白,畏畏缩缩地过来,说道:“总镖头,华师傅从后门出去买菜,却死在十步之外。后门口也有这……这六个血字。”那华师傅是镖局中的厨子,烹饪功夫着实不差,几味冬瓜盅、佛跳墙、糟鱼、肉皮馄饨,驰誉福州,是林震南结交达官富商的本钱之一。林震南心头一震,寻思:“他只是寻常一名厨子,并非镖师、趟子手。江湖道的规矩,劫镖之时,车夫、轿夫、骡夫、挑夫,一概不杀。敌人下手却如此狠辣,竟是要灭我福威镖局的满门么?”向众人道:“大家休得惊慌。哼,这些狗强盗,就只会趁人不防下手。你们大家都亲眼见到的,刚才少镖头和我夫妇明明走出了大门十步之外,那些狗强盗又敢怎样?”
众人唯唯称是却也无一人敢再出门一步。林震南和林夫人愁眉相对,束手无策。
当晚林震南安排了众镖师守夜,哪知自己仗剑巡查之时,见十多名镖师竟自团团坐在厅上,没一人在外把守。众镖师见到总镖头,都讪讪地站起身来,却仍无一人移动脚步。林震南心想敌人实在太强,局中已死了这样多人,自己始终一筹莫展,也怪不得众人胆怯,当下安慰了几句,命人送酒菜来,陪着众镖师在厅上喝酒。众人心头烦恼,谁也不多说话,只喝闷酒,过不多时,便已醉倒了数人。
次日午后,忽听得马蹄声响,有几骑马从镖局中奔了出去。林震南一查,原来是五名镖师耐不住这局面,不告而别。他摇头叹道:“大难来时各自飞。姓林的无力照顾众位兄弟,大家要去便去吧。”余下众镖师有的七张八嘴,指斥那五人太没义气;有几人却默不作声,只是叹气,暗自盘算:“我怎么不走?”
傍晚时分,五匹马又驮了五具尸首回来。这五名镖师意欲逃离险地,反先送了性命。
林平之悲愤难当,提着长剑冲出门去,站在那条血线的三步之外,朗声说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那姓余的四川人,是我林平之杀的,可跟旁人毫不相干。要报仇,尽管冲着林平之来好了,千刀万剐,死而无怨,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杀害良善,算是什么英雄好汉?我林平之在这里,有本事尽管来杀!不敢现身便是无胆匪类,是乌龟王八羔子!”他越叫越大声,解开衣襟,袒露了胸膛,拍胸叫道:“堂堂男儿,死便死了,有种的便一刀砍过来,为什么连见我一面也不敢?没胆子的狗崽子,贼畜生!”
他红了双眼,拍胸大叫,街上行人远远瞧着,又有谁敢走近镖局观看。
林震南夫妇听到儿子叫声,双双抢到门外。他二人这几日来心中也憋得狠了,满腔子的恼恨,真连肚子也要气炸,听得林平之如此向敌人叫阵,也即大声喝骂。
众镖师面面相觑,都佩服他三人胆气,均想:“总镖头英雄了得,夫人是女中丈夫,那也罢了。少镖头生得大姑娘似的,居然这般天不怕、地不怕地向敌人喝骂。”
林震南等三人骂了半天,四下里始终鸦雀无声。林平之叫道:“什么出门十步者死,我偏偏再多走几步,瞧你们又怎么奈何我?”说道向外跨了几步,横剑而立,傲视四方。
林夫人道:“好啦,狗强盗欺善怕恶,便是不敢惹我孩儿。”拉着林平之的手,回进大门。林平之兀自气得全身发抖,回入卧室之后再也忍耐不住,伏在榻上,放声大哭。林震南抚着他头,说道:“孩儿,你胆子不小,不愧是我林家的好男儿,敌人就是不敢露面,咱们又有什么法子?你且睡一阵。”
林平之哭了一会,迷迷糊糊的便睡着了。吃过晚饭后,听得父亲和母亲低声说话,却是局中有几名镖师异想天开,要从后园中挖地道出去,通过十步之外的血线逃生,否则困在镖局子中,早晚送了性命。林夫人冷笑道:“他们要挖地道,且由得他们。只怕……只怕……哼!”林震南父子都明白她话中之意,那是说只怕便跟那五名骑马逃命的镖师一般,徒然提早送了性命。林震南沉吟道:“我去瞧瞧,倘若这是条生路,让大伙儿去了也好。”他出去一会,回进房来,说道:“这些人只嘴里说得热闹,可是谁也不敢真的动手挖掘。”当晚三人一早便睡了。镖局中人人都是打着听天由命的念头,也没人巡查守夜。
林平之睡到中夜,忽觉有人轻拍自己肩头,他一跃而起,伸手去抽枕底长剑,却听母亲的声音说道:“平儿,是我。你爹出去了半天没回来,咱们找找他去。”林平之吃了一惊:“爹到哪里去了?”林夫人道:“不知道!”
二人手提兵刃,走出房来,先到大厅外一张,只见厅中灯烛明亮,十几名镖师正在掷骰子赌博。大家提心吊胆地过了数日,都觉反正无能为力,索性将生死置之度外。林夫人打个手势,转身便去,母子俩到处找寻,始终不见林震南的影踪,二人心中越来越惊,却不敢声张,局中人心惶惶之际,一闻总镖头失踪,势必乱得不可收拾。两人寻到后进,林平之忽听得左首兵器间发出喀的一声轻响,窗格上又有灯光透出。他纵身过去,伸指戳破窗纸,往里一望,喜呼:“爹爹,原来你在这里。”
林震南本来弯着腰,脸朝里壁,闻声回过头来。林平之见到父亲脸上神情恐怖之极,心中一震,本来满脸喜色登时僵住了,张大了嘴,发不出声音。
林夫人推开室门,闯了进去,只见满地是血,三张并列的长凳上卧着一人,全身赤裸,胸膛肚腹均已剖开,看这死尸之脸,认得是霍镖头,他日间和四名镖头一起乘马逃去,却被马匹驮了尸体回来。林平之也走进了兵器间,反手带上房门。林震南从死人胸膛中拿起了一颗血淋淋的人心,说道:“一颗心给震成了八九片,果然是……果然是……”林夫人接口道:“果然是青城派的‘摧心掌’!”林震南点了点头,默然不语。
林平之这才明白,父亲原来是在剖尸查验被害各人的死因。
林震南放回人心,将死尸裹入油布,抛在墙角,洗了手上血迹,和妻儿回入卧房,说道:“对头确是青城派的高手。娘子,你说该怎么办?”
林平之气愤愤地道:“此事由孩儿身上而起,孩儿明天再出去叫阵,和他决一死战。倘若不敌,给他杀死也就是了。”林震南摇头道:“此人一掌便将人心震成八九块,死者身体之外却不留半点伤痕,此人武功之高,就在青城派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他要杀你,早就杀了。我瞧敌人用心阴狠,决不肯爽爽快快将咱一家三口杀了。”林平之道:“他要怎样?”林震南道:“这狗贼是猫捉老鼠,要玩弄个够,将老鼠吓得心胆俱裂,自行吓死,他方快心意。”林平之怒道:“哼,这狗贼竟将咱们福威镖局视若无物。”
林震南道:“他确是将福威镖局视若无物。”林平之道:“说不定他是怕了爹爹的七十二路辟邪剑法,否则为什么始终不敢明剑明枪地交手,只是趁人不备,暗中害人?”林震南摇头道:“平儿,爹爹的辟邪剑法用以对付黑道中的盗贼,那是绰绰有余,但此人的摧心掌功夫,实远远胜过了你爹爹。我……我向不服人,可是见了霍镖头的那颗心,却是……唉!”林平之见父亲神情颓丧,和平时大异,不敢再说什么。
林夫人道:“既然对头厉害,大丈夫能屈能伸,咱们便暂且避他一避。”林震南点头道:“我也这么想。”林夫人道:“咱们连夜动身去洛阳,好在已知敌人来历,君子报仇,十年未晚。”林震南道:“不错!岳父交友遍天下,定能给咱们拿个主意。收拾些细软,这便动身。”林平之道:“咱们一走,丢下镖局中这许多人没人理会,那可如何是好?”林震南道:“敌人跟他们无冤无仇,咱们一走,镖局中的众人反而太平无事了。”
林平之心道:“爹爹这话有理,敌人害死镖局中这许多人,其实只是为了我一人。我脱身一走,敌人决不会再跟这些不相干的镖师、趟子手为难。”当下回到自己房中收拾。心想说不定敌人一把火便将镖局烧个精光,看着一件件衣饰玩物,只觉这样舍不得,那件丢不下,竟打了老大两个包裹,兀自觉得留下东西太多,左手又取过案上一只玉马,右手卷了张豹皮,那是从他亲手打死的花豹身上剥下来的,背负包裹,来到父母房中。
林夫人见了不禁好笑,说道:“咱们是逃难,可不是搬家,带这许多劳什子干吗?”林震南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心想:“我们虽是武学世家,但儿子自小养尊处优,除了学过一些武功之外,跟寻常富贵人家的纨绔子弟也没什么分别,今日猝逢大难,仓皇应变,却也难怪得他。”不由得爱怜之心,油然而生,说道:“你外公家里什么东西都有,不必携带太多物件。咱们只须多带些黄金银两,值钱的珠宝也带一些。此去到江西、湖南、湖北都有分局,还怕路上讨饭么?包裹越轻越好,身上轻一两,动手时便灵便一分。”林平之无奈,只得将包裹放下。
林夫人道:“咱们骑马从大门光明正大地冲出去,还是从后门悄悄溜出去?”
林震南坐在太师椅上,闭起双目,将旱烟管抽得呼呼直响,过了半天,才睁开眼来,说道:“平儿,你去通知局中上下人等,大家收拾收拾,天明时一齐离去。叫账房给大家分发银两。待瘟疫过后,大家再回来。”林平之应道:“是!”心下好生奇怪,怎地父亲忽然又改变了主意。林夫人道:“你说要大家一哄而散?这镖局子谁来照看?”林震南道:“不用看了,这座闹鬼的凶宅,谁敢进来送死?再说,咱三人一走,余下各人难道不走?”当下林平之出房传讯,局中登时四下里都乱了起来。
林震南待儿子出房,才道:“娘子,咱父子换上趟子手的衣服,你就扮作个仆妇,天明时一百多人一哄而散,敌人武功再高,也不过一两个人,他又去追谁好?”林夫人拍掌赞道:“此计极高。”便去取了两套趟子手的污秽衣衫,待林平之回来,给他父子俩换上,自己也换了套青布衣裳,头上包了块蓝花布帕,除了肤色太过白皙,宛然便是个粗作仆妇。林平之只觉身上的衣衫臭不可当,心中老大不愿意,却也无可奈何。
黎明时分,林震南吩咐打开大门,向众人说道:“今年我时运不利,局中疫鬼为患,大伙儿只好避一避。众位兄弟倘若仍愿干保镖这一行的,请到杭州府、南昌府去投咱们的浙江分局、江西分局,那边刘镖头、易镖头自不会怠慢了各位。咱们走吧!”当下一百余人在院子中纷纷上马,拥出大门。
林震南将大门上了锁,一声呼叱,十余骑马冲过血线,人多胆壮,大家已不如何害怕,都觉早一刻离开镖局,便多一分安全。蹄声杂沓,齐向北门奔去,众人大都无甚打算,见旁人向北,便也纵马跟去。
林震南在街角边打个手势,叫夫人和儿子留了下来,低声道:“让他们向北,咱们却向南行。”王夫人道:“去洛阳啊,怎地往南?”林震南道:“敌人料想咱们必去洛阳,定在北门外拦截,咱们却偏偏向南,兜个大圈子再转而向北,叫狗贼拦一个空。”
林平之道:“爹!”林震南道:“怎么?”林平之道:“孩儿还是想出北门,这狗贼害死了咱们这许多人,不跟他拚个你死我活,这口恶气如何咽得下去?”林夫人道:“这番大仇,自然是要报的,但凭你这点儿本领,抵挡得了人家的摧心掌么?”林平之气忿忿地道:“最多也不过像霍镖头那样,给他一掌碎了心脏,也就是啦。”
林震南脸色铁青,道:“我林家三代,倘若都似你这般逞那匹夫之勇,福威镖局不用等人来挑,早就自己垮啦。”
林平之不敢再说,随着父母径向南行,出城后折向西南,过闽江后,到了南屿。
这大半日奔驰,可说马不停蹄,直到过午,才到路旁一家小饭铺打尖。
林震南吩咐卖饭的汉子有什么菜肴,将就着弄来下饭,越快越好。那汉子答应着去了。可是过了半天全无动静。林震南急着赶路,叫道:“店家,你给快些!”叫了两声,无人答应。林夫人也叫:“店家,店家……”仍没应声。
林夫人霍地站起,急忙打开包裹,取出金刀,倒提在手,奔向后堂,只见那卖饭的汉子摔在地下,门槛上斜卧着一个妇人,是那汉子的妻子。林夫人探那汉子鼻息,已无呼吸,手指碰到他嘴唇,尚觉温暖。
这时林震南父子也已抽出长剑,绕着饭铺转了一圈。这家小饭铺独家孤店,靠山而筑,附近是一片松林,并无邻家。三人站在店前,远眺四方,不见半点异状。
林震南横剑身前,朗声说道:“青城派的朋友,林某在此领死,便请现身相见。”叫了几声,只听得山谷回声:“现身相见,现身相见!”余音袅袅,此外更无声息。三人明知大敌窥伺在侧,此处便是他们择定的下手之处,心下虽是惴惴,但知立即便有了断,反而定下神来。林平之大声叫道:“我林平之就在这里,你们来杀我啊!臭贼,狗崽子,我料你就是不敢现身!鬼鬼祟祟的,正是江湖上下三滥毛贼的勾当!”
突然之间,松林中发出一声清朗的长笑,林平之眼睛一花,已见身前多了一人。他不及细看,长剑挺出,便是一招“直捣黄龙”,向那人胸口疾刺。那人侧身避开。林平之横剑疾削,那人嘿的一声冷笑,绕到林平之左侧。林平之左手反拍一掌,回剑刺去。
林震南和林夫人各提兵刃,本已抢上,然见儿子连出数招,剑法井井有条,此番乍逢强敌,竟丝毫不乱,当即都退后两步,见敌人一身青衫,腰间悬剑,一张长脸,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脸上满是不屑的神情。
林平之蓄愤已久,将辟邪剑法使将开来,横削直击,全是奋不顾身的拚命打法。那人空着双手,只是闪避,并不还招,待林平之刺出二十余招剑,这才冷笑道:“辟邪剑法,不过如此!”伸指一弹,铮的一声响,林平之只觉虎口剧痛,长剑落地。那人飞起一腿,将林平之踢得连翻几个筋斗。
林震南夫妇并肩一立,遮住了儿子。林震南道:“阁下尊姓大名?可是青城派的么?”那人冷笑道:“凭你福威镖局的这点儿玩艺,还不配问我姓名。不过今日是为报仇而来,须得让你知道,不错,老子是青城派的。”
林震南剑尖指地,左手搭在右手手背,说道:“在下对松风观余观主好生敬重,每年派遣镖头前赴青城,向来不敢缺了礼数,今年余观主还遣派了四位弟子要到福州来。却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阁下?”那青年抬头向天,嘿嘿冷笑,隔了半天才道:“不错,我师父派了四名弟子到福州来,我便是其中之一。”林震南道:“那好得很啊,不知阁下高姓大名?”那青年似是不屑置答,又哼了一声,这才说道:“我姓于,叫于人豪。”林震南点了点头,道:“‘英雄豪杰,青城四秀’,原来阁下是松风观四大弟子之一,无怪摧心掌的造诣如此高明。杀人不见血,佩服!佩服!于英雄远道来访,林某未曾迎迓,好生失礼。”
于人豪冷冷地道:“那摧心掌吗,嘿嘿……你没曾迎接,你这位武艺高强的贤公子,却迎接过了,连我师父的爱子都杀了,也已不算怎么失礼。”
林震南一听,一阵寒意从背脊上直透下来,本想儿子误杀之人若是青城派的寻常弟子,那么挽出武林中大有面子之人出来调解说项,向对方道歉赔罪,或许尚有转圜余地,原来此人竟是松风观观主余沧海的亲生爱子,那么除了一拚死活之外,便无第二条路好走了。他长剑一摆,仰天打了个哈哈,说道:“好笑,于少侠说笑话了。”于人豪白眼一翻,傲然道:“我说什么笑话?”林震南道:“久仰余观主武术通神,家教谨严,江湖上无不敬佩。但犬子误杀之人,却是个在酒肆之中调戏良家少女的无赖,既为犬子所杀,武功平庸也就可想而知。似这等人,岂能是余观主的公子,却不是于少侠说笑么?”
于人豪脸一沉,一时无言可答。忽然松林中有人说道:“常言道得好:双拳难敌四手。在那小酒店之中,林少镖头率领了福威镖局二十四个镖头,突然向我余师弟围攻……”他一面说,一面走了出来,此人小头小脑,手中摇着一柄折扇,接着说道:“倘若明刀明枪的动手,那也罢了,福威镖局纵然人多,老实说那也无用。可是林少镖头既在我余师弟的酒中下了毒,又放了一十七种喂毒暗器,嘿嘿,这龟儿子硬是这么狠毒。我们一番好意前来拜访,可料不到人家会突施暗算哪。”
林震南道:“阁下尊姓大名?”那人道:“不敢,区区在下方人智。”
林平之拾起了长剑,怒气勃勃地站在一旁,只待父亲交待过几句场面话,便要扑上去再斗,听得这方人智一派胡言,当即怒喝:“放你的屁!我跟他无冤无仇,从来没见过面,根本便不知他是青城派的,害他干什么?”
方人智晃头晃脑地说道:“放屁,放屁!好臭,好臭!你既跟我余师弟无冤无仇,为什么在小酒店外又埋伏了三十余名镖头、趟子手?我余师弟见你调戏良家少女,路见不平,将你打倒,教训你一番,饶了你性命,可是你不但不感恩图报,为什么反而命那些狗镖头向我余师弟群起而攻?”林平之气得肺都要炸了,大声叫道:“原来青城派都是些颠倒是非的泼皮无赖!”方人智笑嘻嘻地道:“龟儿子,你骂人!”林平之怒道:“我骂你便怎样?”方人智点头道:“你骂好了,不相干,没关系。”
林平之一愕,他这两句话倒大出自己意料之外,突然之间,只听得呼的一声,有人扑向身前。林平之左掌急挥,待要出击,终于慢了一步,啪的一响,右颊上已重重吃了个耳光,眼前金星乱冒,几欲晕去。方人智迅捷之极地打了一掌,退回原地,伸手抚摸自己右颊,怒道:“小子,怎么你动手打人?好痛,好痛,哈哈!”
林夫人见儿子受辱,刷的一刀,便向方人智砍去,一招“野火烧天”,出招既稳且劲,方人智一闪身,刀锋从他右臂之侧砍下,相距不过四寸。方人智吃了一惊,骂道:“好婆娘。”不敢再行轻敌,从腰间拔出长剑,待林夫人第二刀又再砍到,挺剑还击。
林震南长剑一挺,说道:“青城派要挑了福威镖局,那是容易之极,但武林之中,是非自有公论。于少侠请!”于人豪一按剑鞘,呛啷一声,长剑出鞘,道:“林总镖头请。”
林震南心想:“久闻他青城派松风剑法刚劲轻灵,兼而有之,说什么如松之劲,如风之轻。我只有占得先机,方有取胜之望。”当下更不客气,剑尖一点,长剑横挥过去,正是辟邪剑法中的一招“群邪辟易”。于人豪见他这一招来势甚凶,闪身避开。林震南一招未曾使老,第二招“钟馗抉目”,剑尖直刺对方双目,于人豪提足后跃。林震南第三剑跟着又已刺到,于人豪举剑挡格,当的一响,两人手臂都是一震。
林震南心道:“还道你青城派如何了得,却也不过如此。凭你这点功夫,难道便打得出那么厉害的摧心掌?那决无可能,多半他另有大援在后。”想到此处,心中不禁一凛。于人豪长剑圈转,倏地刺出,银星点点,剑尖连刺七个方位。林震南还招也是极快,奋力抢攻。两人忽进忽退,二十余招间竟难分上下。
那边林夫人和方人智相斗却接连遇险,一柄金刀挡不住对方迅速之极的剑招。
林平之见母亲大落下风,忙提剑奔向方人智,举剑往他头顶劈落。方人智斜身闪开,林平之势如疯汉,又即扑上,突然间脚下一个踉跄,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登时跌倒,只听得一人说道:“躺下吧!”一只脚重重踏在他身上,跟着背上有件尖利之物刺到。他眼中瞧出来的只是地下尘土,但听得母亲尖声大叫:“别杀他,别杀他!”又听得方人智喝道:“你也躺下。”
原来正当林平之母子双斗方人智之时,一人从背后掩来,举脚横扫,将林平之绊着,跟着拔出匕首,指住了他后心。林夫人本已不敌,心慌意乱之下,更加刀法松散,被方人智回肘撞出,登时摔倒。方人智抢将上去,点了二人穴道。那绊倒林平之的,便是在福州城外小酒店中与两名镖头动手的姓贾汉子。
林震南见妻子和儿子都为敌人制住,心下惊惶,刷刷刷急攻数剑。于人豪一声长笑,连出数招,尽数抢了先机。林震南心下大骇:“此人怎地知道我的辟邪剑法?”于人豪笑道:“我的辟邪剑法怎么样?”林震南道:“你……你……你怎么会使辟邪剑……”
方人智笑道:“你这辟邪剑法有什么了不起?我也会使!”长剑晃动,“群邪辟易”、“钟馗抉目”、“飞燕穿柳”,接连三招,正都是辟邪剑法。
霎时之间,林震南似乎见到了天下最可怖的情景,万万料想不到,自己的家传绝学辟邪剑法,对方竟然也都会使,就在这茫然失措之际,斗志全消。于人豪喝道:“着!”林震南右膝中剑,膝盖酸软,右腿跪倒。他立即跃起,于人豪长剑上挑,已指住他胸口。只听贾人达大声喝彩:“于师弟,好一招‘流星赶月’!”
这一招“流星赶月”,也正是辟邪剑法中的一招。
林震南长叹一声,抛下长剑,说道:“你……你……会使辟邪剑法……给咱们一个爽快的吧!”背心上一麻,已给方人智用剑柄撞了穴道,听他说道:“哼,天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先人板板,姓林的龟儿、龟婆、龟孙子,你们一家三口,一起去见我师父吧。”
贾人达左手抓住林平之的背心,一把提起,左右开弓,重重打了他两个耳光,骂道:“兔崽子,从今天起,老子每天打你十八顿,一路打到四川青城山上,打得你一张花旦脸变成大花面!”林平之狂怒之下,一口唾沫向他吐了过去。两人相距不过尺许,贾人达竟不及避开,啪的一声,正中他鼻梁。贾人达怒极,将他重重往地下一摔,举脚便向他背心上猛踢。方人智笑道:“够了,够!踢死了他,师父面前怎么交代?这小子大姑娘般的,可经不起你的三拳两脚。”
贾人达武艺平庸,人品猥琐,师父固对他素来不喜,同门师兄弟也谁都瞧他不起,听方人智这么说,倒也不敢再踢,只得在林平之身上连连吐涎,以泄怒火。
方于二人将林震南一家三口提入饭店,抛在地下。方人智道:“咱们吃一餐饭再走,贾师弟,劳你驾去煮饭吧。”贾人达道:“好。”于人豪道:“方师哥,可得防这三个家伙逃了。这老的武功还过得去,你得想个计较。”方人智笑道:“那容易!吃过饭后,把三人手筋都挑断了,用绳子穿在他三个龟儿的琵琶骨里,串做一串螃蟹,包你逃不了。”
林平之破口大骂:“有种的就赶快把老爷三人杀了,使这些鬼门道,那是下三滥的行径!”方人智笑嘻嘻地道:“你这小杂种再骂一句,我便去找些牛粪狗屎来,塞在你嘴里。”这句话倒真有效,林平之虽气得几欲昏去,却登时闭口,再也不敢骂一句了。
方人智笑道:“于师弟,师父教了咱们这七十二路辟邪剑法,咱哥儿俩果然使得似模似样,林镖头一见,登时便魂飞魄散,全身酸软。林镖头,我猜你这时候一定在想:他青城派怎么会使我林家的辟邪剑法。是不是啊?”
林震南这时心中的确在想:“他青城派怎么会使我林家的辟邪剑法?”
二 聆秘
林平之只想挣扎起身,扑上去和方人智、于人豪一拚,但后心遭点了几处穴道,下半身全然不能动弹,心想手筋如给挑断,又再穿了琵琶骨,从此成为废人,不如就此死了干净。突然之间,后面灶间里传来“啊啊”两下长声惨呼,却是贾人达的声音。
方人智和于人豪同时跳起,手挺长剑,冲向后进。大门口人影一闪,一人悄没声地蹿了进来,一把抓住林平之的后领,提了起来。林平之“啊”的一声低呼,见这人满脸凹凹凸凸的尽是痘瘢,正是因她而起祸的那卖酒丑女。
那丑女抓着他向门外拖去,到得大树下系马之处,左手又抓住他后腰,双手提着他放上一匹马的马背。林平之正诧愕间,见那丑女手中已多了一柄长剑,随即白光闪动,那丑女挥剑割断马缰,又在马臀上轻轻一剑。那马吃痛,一声悲嘶,放开四蹄,狂奔入林。
林平之大叫:“妈,爹!”心中记挂着父母,不肯就此独自逃生,双手在马背上拚命一撑,滚下马来,几个打滚,摔入了长草之中。那马却毫不停留,远远奔驰而去。林平之拉住灌木上的树枝,想要站起,双足却没半分力气,只撑起尺许,便即摔倒,跟着又觉腰间臀上同时剧痛,却是摔下马背时撞到了林中的树根、石块。
只听得几声呼叱,脚步声响,有人追了过来,林平之忙伏入草丛之中。但听得兵刃交加声大作,有几人激烈相斗,林平之悄悄伸头,从草丛空隙中向前瞧去,只见相斗双方一边是青城派的于人豪与方人智,另一边便是那丑女,还有一个男子,却用黑布蒙住了脸,头发花白,是个老者。林平之一怔之间,便知是那丑女的祖父、那姓萨的老头,寻思:“我先前只道这两人也是青城派的,哪知这姑娘却来救我。唉,早知她武功了得,我又何必强自出头,去打什么抱不平,没来由的惹上这场大祸。”又想:“他们斗得正紧,我这就去相救爹爹、妈妈。”可是背心上穴道未解,说什么也动弹不得。
方人智连声喝问:“你……你到底是谁?怎地会使我青城派剑法?”那老者不答,蓦地里白光闪动,方人智手中长剑脱手飞起。方人智急忙后跃,于人豪抢上挡住。那蒙面老者急出数招。于人豪叫道:“你……你……”语音显得甚是惊惶,突然铮的一声,长剑又给绞得脱手。那丑女抢上一步,挺剑疾刺。那蒙面老者挥剑挡住,叫道:“别伤他性命!”那丑女道:“他们好不狠毒,杀了这许多人。”那老者道:“咱们走罢!”那丑女有些迟疑。那老者道:“别忘了师父的吩咐。”那丑女点点头,说道:“便宜了他们。”纵身穿林而去。那蒙面老者跟在她身后,顷刻间便奔得远了。
方于二人惊魂稍定,分别拾起自己长剑。于人豪道:“当真邪门!怎地这家伙会使咱们的剑法?”方人智道:“他也只会几招,不过……不过这招‘鸿飞冥冥’,可真使得……唉!”于人豪道:“他们把这姓林的小子救去了……”方人智道:“啊哟,可别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林震南夫妇!”于人豪道:“是!”两人转身飞步奔回。
过了一会,马蹄声缓缓响起,两乘马走入林中,方人智与于人豪分别牵了一匹。马背上缚着的赫然是林震南和林夫人。林平之张口欲叫“妈!爹!”幸好立时硬生生地缩住,心知这时倘若发出半点声音,非但枉自送了性命,也失却了相救父母的机会。
离开两匹马数丈,一跛一拐地走着一人,却是贾人达。他头上缠的白布上满是鲜血,口中不住咒骂:“格老子,入你的先人板板,你龟儿救了那兔儿爷去,这两只老兔儿总救不去了罢?老子每天在两只老兔儿身上割一刀,咱们挨到青城山,瞧他们还有几条性命……”
方人智大声道:“贾师弟,这对姓林的夫妇,是师父他老人家千叮万嘱要拿到手的,他们要是有了三长两短,瞧师父剥你几层皮下来?”贾人达哼了一声,不敢再做声了。
林平之耳听得青城派三人掳劫了父母而去,心下反而稍感宽慰:“他们拿了我爹妈去青城山,这一路上又不敢太难为我爹妈。从福建到四川青城山,万里迢迢,我说什么也得想法子救爹妈出来。”又想:“到了分局子里,派人赶去洛阳给外公送信。”
他在草丛中躺着静静不动,蚊蚋来叮,也无法理会,过了好几个时辰,天色已黑,背上遭封的穴道终于解开,这才挣扎着爬起,慢慢回到饭铺之前,寻思:“我须得易容改装,叫两个恶人当面见到我也认不出来,否则一下子便给杀了,哪里还救得到爹妈?”走入饭店主人房中,打火点燃了油灯,想找一套衣服,岂知山乡穷人穷得出奇,连一套替换的衣衫也无。只见饭铺主人夫妇的尸首兀自躺在地下,心道:“说不得,只好换上死人的衣服。”除下死人衣衫,拿在手中,但觉秽臭冲鼻,心想该当洗上一洗,再行换上,转念又想:“我如为了贪图一时清洁,耽误得一时半刻,错过良机,以致救不得爹爹妈妈,岂不成为千古大恨?”咬牙将全身衣衫脱得清光,穿上了死人衣衫。
点了一根火把,四下里一照,见自己和父亲的长剑、母亲的金刀,都抛在地下。他拾起父亲长剑,包上一块破布,插在背后衣内,走出店门,只听得山涧中青蛙格格之声隐隐传来,突然间感到一阵凄凉,忍不住便要放声大哭。他举手掷出,火把在黑影中划了一道红弧,嗤的一声,跌入了池塘,登时熄灭,四周又是一片黑暗。
他心道:“林平之啊林平之,你若不小心,稍不忍耐,再落入青城派恶贼手中,便如这火把跌入臭水池塘中一般。”举袖擦了擦眼睛,衣袖碰到脸上,臭气直冲,几欲呕吐,大声道:“这一点臭气也耐不了,枉自称为男子汉大丈夫了。”当下拔足而行。
走不了几步,腰间又剧痛起来,他咬紧牙关,反走得更快了。在山岭间七高八低地乱走,也不知父母是否由此道而去。行到黎明,太阳光迎面照来,耀眼生花,林平之心中一凛:“那两个恶贼押了爹爹妈妈去青城山,四川在福建之西,我怎么反而东行?”急忙转身,背着日光疾走,寻思:“爹妈已去了大半日,我又背道行了半夜,和他们离得更加远了,须得去买一匹坐骑才好,只不知要多少银子。”一摸口袋,不由得连声价叫苦,此番出来,金银珠宝都放在马鞍旁的皮囊中,林震南和林夫人身边都有银两,他身上却一两银子也无。他急上加急,顿足叫道:“那便如何是好?那便如何是好?”呆了一阵,心想:“搭救父母要紧,总不成便饿死了。”迈步向岭下走去。
到得午间,腹中已饿得咕咕直叫,见路旁几株龙眼树上生满了青色的龙眼,虽然未熟,也可充饥。走到树下,伸手便要去摘,随即心想:“这些龙眼是有主之物,不告而取,便是做贼。林家三代干的是保护身家财产的行当,一直和绿林盗贼作对,我怎么能做盗贼勾当?倘若给人见到,当着我爹爹之面骂我一声小贼,叫我爹爹如何做人?福威镖局的招牌从此再也竖不起来了。”他幼禀庭训,知大盗都由小贼变来,而小贼最初窃物,往往也不过一瓜一果之微,由小而多,终于积重难返,泥足深陷而不能自拔。想到此处,不由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立下念头:“终有一日,爹爹和我要重振福威镖局的声威,大丈夫须当立定脚跟做人,宁做乞儿,不做盗贼。”
迈开大步,向前急行,再不向道旁的龙眼树多瞧一眼。行出数里,来到一个小村,他走向一家人家,嗫嗫嚅嚅地乞讨食物。他一生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哪里曾向旁人乞求过什么?只说得三句话,已涨红了脸。
那农家的农妇刚和丈夫怄气,给汉子打了一顿,满肚子正没好气,听得林平之乞食,便骂了他个狗血淋头,提起扫帚,喝道:“你这小贼,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老娘不见了一只母鸡,定是你偷去吃了,还想来偷鸡摸狗。老娘便有米饭,也不施舍给你这下流胚子。你偷了我家的鸡,害得我家那天杀的大发脾气,揍得老娘周身都是乌青……”
那农妇骂一句,林平之退一步。那农妇骂得兴起,提起扫帚向林平之脸上拍来。林平之大怒,斜身一闪,举掌便欲向她击去,陡然动念:“我求食不遂,却去殴打这乡下蠢妇,岂不笑话?”硬生生将这一掌收转,岂知用力大了,收掌不易,一个踉跄,左脚踹上了一堆牛粪,脚下一滑,仰天便倒。那农妇哈哈大笑,骂道:“小毛贼,叫你跌个好的!”一扫帚拍在他头上,再在他身上吐了口唾涎,这才转身回屋。
林平之受此羞辱,愤懑难言,挣扎着爬起,背上手上都是牛粪。正狼狈间,那农妇从屋中出来,拿着四枝煮熟的玉米棒子,交在他手里,笑骂:“小鬼头,这就吃吧!老天爷生了你这样一张俊脸蛋,比人家新媳妇还要好看,偏就是不学好,好吃懒做,有个屁用?”林平之大怒,便要将玉米棒子摔出。那农妇笑道:“好,你摔,你摔!你有种不怕饿死,就把玉米棒子摔掉,饿死你这小贼。”林平之心想:“要救爹爹妈妈,报此大仇,重振福威镖局,今后须得百忍千忍,再艰难耻辱的事,也当咬紧牙关,狠狠忍住。给这乡下女人羞辱一番,又算得什么?”便道:“多谢你了!”张口便往玉米棒子咬去。那农妇笑道:“我料你不肯摔。”转身走开,自言自语:“这小鬼饿得这样厉害,我那只鸡看来不是他偷的。唉,我家这天杀的,能有他一半好脾气,也就好了。”
林平之一路乞食,有时则在山野间采摘野果充饥,好在这一年福建省年岁甚熟,五谷丰登,民间颇有余粮,他虽然将脸孔涂得污秽,但面目俊秀,言语文雅,得人好感,求食倒也不难。沿路打听父母的音讯,却哪里有半点消息。
行得八九日后,已到了江西境内,他问明途径,径赴南昌,心想南昌有镖局的分局,该当有些消息,至不济也可取些盘缠,讨匹快马。
到得南昌城内,一问福威镖局,那行人说道:“福威镖局?你问来干吗?镖局子早烧成了一片白地,连累左邻右舍数十家人都让烧得精光。”林平之心中暗叫一声苦,来到镖局的所在,果见整条街都是焦木赤砖,遍地瓦砾。他悄立半晌,心道:“那自是青城派的恶贼们干的。此仇不报,枉自为人。”在南昌更不耽搁,即日西行。
不一日来到湖南省会长沙,他料想长沙分局也必给青城派的人烧了。岂知问起福威镖局出了什么事,几个行人都茫然不知。林平之大喜,问明了所在,大踏步向镖局走去。
来到镖局门口,只见这湖南分局虽不及福州总局的威风,却也是朱漆大门,门畔蹲着两只石狮,好生堂皇,林平之向门内一望,不见有人,心下踌躇:“我如此褴褛狼狈地来到分局,岂不叫局中的镖头们看小了?”
抬起头来,只见门首那块“福威镖局湘局”的金字招牌竟然倒转着悬挂,他好生奇怪:“分局的镖头们怎地如此粗心大意,连招牌也会倒挂?”转头去看旗杆上的旗子时,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只见左首旗杆上悬着一对烂草鞋,右首旗杆挂着的竟是一条女子花裤,撕得破破烂烂的,却兀自在迎风招展。
正错愕间,只听得脚步声响,局里走出一人,喝道:“龟儿子在这里探头探脑的,想偷什么东西?”林平之听他口音便和方人智、贾人达等一伙人相似,乃是川人,不敢向他瞧去,便即走开,突然屁股上一痛,已让人踢了一脚。林平之大怒,回身便欲相斗,但心念电转:“这里的镖局定是给青城派占了,我正可从此打探爹爹妈妈的讯息,怎地沉不住气?”当即假装不会武功,扑身摔倒,半天爬不起来。那人哈哈大笑,又骂了几声“龟儿子”。
林平之慢慢挣扎着起来,到小巷中讨了碗冷饭吃了,寻思:“敌人便在身畔,可千万大意不得。”更在地下找些煤灰,将一张脸涂得漆黑,在墙角落里抱头而睡。
等到二更时分,他取出长剑,插在腰间,绕到镖局后门,侧耳听得墙内并无声息,这才跃上墙头,见墙内是个果园,轻轻跃下,挨着墙边一步步掩将过去。四下里黑沉沉的,既无灯火,又无人声。林平之心中怦怦大跳,摸壁而行,唯恐脚下踏着柴草砖石,发出声音,走过了两个院子,见东边厢房窗中透出灯光,走近几步,便听到有人说话。他极缓极缓地踏步,弓身走到窗下,屏住呼吸,一寸一寸地蹲低,靠墙而坐。
刚坐到地下,便听得一人说道:“咱们明天一早,便将这龟儿子镖局一把火烧了,免得留在这儿现眼。”另一人道:“不行!不能烧。皮师哥他们在南昌一把火烧了龟儿子镖局,听说连累邻居的房子也烧了几十间,于咱们青城派侠义道的名头可不大好听。这一件事多半要受师父责罚。”林平之暗骂:“果然是青城派干的好事,还自称侠义道呢!好不要脸。”只听先前那人道:“是,这可烧不得!那就好端端给他留着么?”另一人笑道:“吉师弟,你想想,咱们倒挂了这狗贼的镖局招牌,又给他旗杆上挂一条女人烂裤,福威镖局的名字在江湖上可整个毁啦。这条烂裤挂得越久越好,又何必一把火给他烧了?”那姓吉的笑道:“申师哥说得是。嘿嘿,这条烂裤,真叫他福威镖局倒足了霉,三百年也不得翻身。”
两人笑了一阵,那姓吉的道:“咱们明日去衡山给刘正风道喜,得带些什么礼物才好?礼物要是小了,青城派脸上可不大好看。”
那姓申的笑道:“礼物我早备下了,你放心,包你不丢青城派的脸。说不定刘正风这次金盆洗手的席上,咱们的礼物还要大出风头呢。”那姓吉的喜道:“那是什么礼物?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那姓申的笑了几声,甚是得意,说道:“咱们借花献佛,可不用自己掏腰包。你瞧瞧,这份礼够不够光彩。”只听得房中簌簌有声,当是在打开什么包裹。那姓吉的一声惊呼,叫道:“了不起!申师哥神通广大,哪里去弄来这么贵重的东西?”
林平之真想探眼到窗缝中去瞧瞧,到底是什么礼物,但想一伸头,窗上便有黑影,给敌人发现了可大事不妙,只得强自克制。只听那姓申的笑道:“咱们占这福威镖局,难道是白占的?这一对玉马,我本来想孝敬师父的,眼下说不得,只好便宜了刘正风这老儿了。”林平之又是一阵气恼:“原来他抢了我镖局中的珍宝,自己去做人情,那不是盗贼的行径么?长沙分局自己哪有什么珍宝,自然是给人家保的镖了。这对玉马必定价值不菲,倘若要不回来,还不是要爹爹设法张罗着去赔偿东主。”
那姓申的又笑道:“这里四包东西,一包孝敬众位师娘,一包分众位师兄弟,一包是你的,一包是我的。你拣一包吧!”那姓吉的道:“那是什么?”过得片刻,突然“哗”的一声惊呼,道:“都是金银珠宝,咱们这可发了大财啦。龟儿子这福威镖局,入他个先人板板,搜刮得可真不少。师哥,你从哪里找出来的?我里里外外找了十几遍,差点儿给他地皮一块块撬开来,也只找到一百多两碎银子,你怎地不动声色,格老子把宝藏搜了出来?”那姓申的甚是得意,笑道:“镖局中的金银珠宝,岂能随随便便放在寻常地方?这几天我瞧你开抽屉,劈箱子,拆墙壁,忙得不亦乐乎,早料到是瞎忙,只不过说了你也不信,反正也忙不坏你这小子。”
那姓吉的道:“佩服,佩服!申师哥,你从哪里找出来的?”那姓申的道:“你倒想想,这镖局子中有一样东西很不合道理,那是什么?”姓吉的道:“不合道理?我瞧这龟儿子镖局不合道理的东西多得很。他妈的功夫稀松平常,却在门口旗杆之上,高高扯起一只威风凛凛的大狮子。”那姓申的笑道:“大狮子给换上条烂裤子,那就挺合道理了。你再想想,这镖局子里还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那姓吉的一拍大腿,说道:“这些湖南驴子干的邪门事儿太多。你想这姓张的镖头是这里一局之主,他睡觉的房间隔壁屋里,却去放上一口死人棺材,岂不活该倒霉,哈哈!”姓申的笑道:“你得动动脑筋啊。他为什么在隔壁房里放口棺材?难道棺材里的死人是他老婆儿子,他舍不得吗?恐怕不见得。是不是在棺材里收藏了什么要紧东西,以便掩人耳目……”
那姓吉的“啊”的一声,跳了起来,叫道:“对,对!这些金银珠宝,便就藏在棺材之中?妙极,妙极,他妈的,先人板板,走镖的龟儿子花样真多。”又道:“申师哥,这两包一般多少,我怎能跟你平分?你该多要些才是。”只听得叮珰簌簌声响,想是他从一包金银珠宝之中抓了些,放入另一包中。那姓申的也不推辞,只笑了几声。那姓吉的道:“申师哥,我去打盆水来,咱们洗脚,这便睡了。”说着打了个呵欠,推门出来。
林平之缩在窗下,一动也不敢动,斜眼见那姓吉的汉子身材矮矮胖胖,多半便是那日间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的。
过了一会,这姓吉的端了一盆热水进房,说道:“申师哥,师父这次派了咱们师兄弟几十人出来,看来还是咱二人所得最多,托了你的福,连我脸上也有光彩。蒋师哥他们去挑广州分局,马师哥他们去挑杭州分局,他们莽莽撞撞的,就算见到了棺材,也想不到其中藏有金银财物。”那姓申的笑道:“方师哥、于师弟、贾人达他们挑了福州总局,掳获想必比咱哥儿俩更多,只是将师娘宝贝儿子的一条性命送在福州,说来还是过大于功。”那姓吉的道:“攻打福威镖局总局,是师父亲自押阵的,方师哥、于师弟他们不过做先行官。余师弟丧命,师父多半也不会怎么责怪方师哥他们照料不周。咱们这次大举出动,大伙儿在总局和各省分局一起动手,想不到林家的玩艺儿徒有虚名,单凭方师哥他们三个先锋,就将林震南夫妻捉了来。这一次,可连师父也走了眼啦。哈哈!”
林平之只听得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寻思:“原来青城派早就深谋远虑,同时攻我总局和各省分局。倒不是因我杀了那姓余的而起祸。我即使不杀这姓余的恶徒,他们一样要对我镖局下手。余沧海还亲自到了福州,怪不得那摧心掌如此厉害。但不知我镖局什么地方得罪了青城派,他们竟下手这等狠毒?”一时自咎之情虽然略减,气愤之意却更直涌上来,若不是自知武功不及对方,真欲破窗而入,刃此二獠。但听得房内水响,两人正自洗脚。
又听那姓申的道:“倒不是师父走眼,当年福威镖局威震东南,似乎确有真实本事,辟邪剑法在武林中得享大名,不能全靠骗人。多半后代子孙不肖,没学到祖宗的玩艺儿。”林平之黑暗中面红过耳,大感惭愧。那姓申的又道:“咱们下山之前,师父跟我们拆解辟邪剑法,虽然几个月内难以学得周全,但我看这套剑法确是潜力不小,只不易发挥罢了。吉师弟,你领悟到了多少?”那姓吉的笑道:“我听师父说,连林震南自己也没能领悟到剑法要旨,那我也懒得多用心思啦。申师哥,师父传下号令,命本门弟子回到衡山聚齐,那么方师哥他们要押着林震南夫妇到衡山了。不知那辟邪剑法的传人是怎样一副德性。”
林平之听到父母健在,却给人押解去衡山,心头大震之下,既感欢喜,又觉难受。
那姓申的笑道:“再过几天,你就见到了,不妨向他领教领教辟邪剑法的功夫。”
突然喀的一声,窗格推开。林平之吃了一惊,只道被他们发现了行迹,待要奔逃,突然间豁喇一声,一盆热水兜头泼下,他险些惊呼出声,跟着眼前一黑,房内熄了灯火。
林平之惊魂未定,只觉一条条水流从脸上淋下,臭烘烘的,才知是姓吉的将洗脚水从窗中泼将出来,淋了他一身。对方虽非故意,自己受辱却也不小,但想既探知了父母的消息,别说是洗脚水,便是尿水粪水,淋得一身又有何妨?此刻万籁俱寂,倘若就此走开,只怕给二人知觉,且待他们睡熟了再说。当下仍靠在窗下的墙上不动,过了好一会,听得房中鼾声响起,这才慢慢站起。
一回头,猛见一个长长的影子映在窗上,一晃一晃地抖动,他惕然心惊,急忙矮身,见窗格兀自摆动,原来那姓吉的倒了洗脚水后没将窗格闩上。林平之心想:“报仇雪恨,正是良机!”右手拔出腰间长剑,左手轻轻拉起窗格,轻跨入房,放下窗格。月光从窗纸中透将进来,只见两边床上各睡着一人。一人朝里而卧,头发微秃,另一人仰天睡着,颏下生着一丛如乱茅草般的短须。床前的桌上放着五个包裹,两柄长剑。
林平之提起长剑,心想:“一剑一个,犹如探囊取物一般。”正要向那仰天睡着的汉子颈中砍去,心下又想:“我此刻偷偷摸摸地杀此二人,岂是英雄好汉的行径?他日我练成了家传武功,再来诛灭青城群贼,方是大丈夫所为。”当下慢慢将五个包裹提去放在靠窗桌上,轻轻推开窗格,跨了出来,将长剑插在腰里,取过包裹,将三个负在背上缚好,双手各提一个,一步步走向后院,生恐发出声响,惊醒了二人。
他打开后门,走出镖局,辨明方向,来到南门。其时城门未开,走到城墙边的一个土丘之后,倚着土丘养神,唯恐青城派二人知觉,追赶前来,心中不住怦怦而跳。直等到天亮开城,他一出城门,立时发足疾奔,一口气奔了十数里,这才心下大定,自离福州城以来,直至此刻,胸怀方得一畅。见前面道旁有家小面店,进店去买碗面吃,他仍不敢多有耽搁,吃完面后,伸手到包裹中去取银两会钞,摸到一小锭银子付帐。店家将店中所有铜钱拿出来做找头,兀自不足。林平之一路上低声下气,受人欺辱,这时候将手一摆,大声道:“都收下吧,不用找了!”终于回复了大少爷、少镖头的豪阔气概。
又行三十余里后,来到一个大镇,林平之到客店中开了间上房,闩门关窗,打开五个包裹,见四个包裹中都是黄金白银、珠宝首饰,第五个小包中是只锦缎盒子,装着一对五寸来高的羊脂玉马,心想:“我镖局一间长沙分局,便存有这许多财宝,也难怪青城派要生觊觎之心。”当下将一些碎银两取出放在身边,将五个包裹并作一包,负在背上,到市上买了两匹好马,两匹马替换乘坐,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连日连夜地赶路。
不一日到了衡山,一进城,便见街上来来去去的甚多江湖汉子,林平之只怕撞到方人智等人,低下了头,径去投店。哪知连问了数家,都已住满了。店小二道:“再过两天,便是刘大爷金盆洗手的好日子,小店住满了贺客,你家到别处问问吧!”
林平之只得往僻静的街道上找去,又找了三处客店,才寻得一间小房,寻思:“我虽然涂污了脸,但方人智那厮甚是机灵,只怕还是给他认了出来。”到药店中买了三张膏药,贴在脸上,把双眉拉得垂了下来,又将左边嘴角拉得翻了上去,露出半副牙齿,在镜中一照,但见这副尊容说不出的猥琐,自己也觉可憎之极;又将那装满金银珠宝的大包裹贴肉缚好,再在外面罩上布衫,微微弯腰,登时变成了一个背脊隆起的驼子,心想:“我这么一副怪模样,便爹妈见了也认我不出,那就再也不用担心了。”
吃了一碗排骨大面,便到街上闲荡,心想最好能撞到父母,否则只须探听到青城派的一些讯息,也大有裨益。走了半日,忽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他在街边买了个洪油斗笠,戴在头上,眼见天边黑沉沉的,殊无停雨之象,转过一条街,见一间茶馆中坐满了人,便进去找了个座头。茶博士泡了壶茶,端上一碟南瓜子、一碟蚕豆。
他喝了杯茶,咬着瓜子解闷,忽听有人说道:“驼子,大伙儿坐坐行不行?”那人也不等林平之回答,大剌剌便坐将下来,跟着又有两人打横坐下。
林平之初时浑没想到那人是对自己说话,一怔之下,才想到“驼子”乃是自己,忙陪笑道:“行,行!请坐,请坐!”只见这三人都身穿黑农,腰间挂着兵刃。
这三条汉子自顾自地喝茶聊天,再也没去理会林平之。一个年轻汉子道:“这次刘三爷金盆洗手,场面当真不小,离正日还有两天,衡山城里就已挤满了贺客。”另一个瞎了一只眼的汉子道:“那自然啦。衡山派本身已有多大的威名,再加五岳剑派联手,声势浩大,哪一个不想跟他们结交结交?再说,刘正风刘三爷武功了得,三十六手‘回风落雁剑’,号称衡山派第二把高手,只比掌门人莫大先生稍逊一筹。平时早有人想跟他套交情了。只是他一不做寿,二不娶媳,三不嫁女,没什么交情好套。这一次金盆洗手的大喜事,武林群豪自然闻风而集。我看明后天两日,衡山城中还有得热闹呢。”
另一个花白胡子道:“若说都是来跟刘正风套交情,那倒不见得,咱哥儿三个就并非为此而来,是不是?刘正风金盆洗手,那是说从今而后再也不出拳动剑,决不过问武林中的是非恩怨,江湖上算是没了这号人物。他既立誓决不使剑,他那三十六路‘回风落雁剑’的剑招再高,又有什么用处?一个会家子金盆洗手,便跟常人无异,再强的高手也如废人了。旁人跟他套交情,又图他个什么?”那年轻人道:“刘三爷今后虽不再出拳使剑,但他总是衡山派中坐第二把交椅的人物。交上了刘三爷,便是交上了衡山派,也就是交上了五岳剑派哪!”那花白胡子冷笑道:“结交五岳剑派,你配么?”
那瞎子道:“彭大哥,话可不是这么说。人在江湖多一个朋友不多,少一个冤家不少。五岳剑派虽然武艺高,声势大,人家可也没将江湖上的朋友瞧低了。他们倘真骄傲自大,不将旁人放在眼里,怎么衡山城中又有这许多贺客呢?”
那姓彭的花白胡子哼了一声,不再说话,过了一会,才轻声道:“多半是趋炎附势之徒,老子瞧着心头有气。”
林平之只盼这三人不停谈下去,或许能听到些青城派的讯息,哪知这三人话不投机,各自喝茶,却不再说话了。
忽听得背后有人低声说道:“王二叔,听说衡山派这位刘三爷还只五十来岁,正当武功鼎盛的时候,为什么忽然要金盆洗手?那不是辜负了这副好身手吗?”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武林中人金盆洗手,原因很多。倘若是黑道上的大盗,一生作的孽多,洗手之后,这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勾当算是从此不干了,那一来是改过迁善,给儿孙们留个好名声;二来地方上如有大案发生,也好洗脱了自己嫌疑。刘三爷家财富厚,衡山刘家已发了几代,这一节当然跟他没干系。”另一人道:“是啊,那是全不相干。”
那王二叔道:“学武的人,一辈子动刀动枪,不免杀伤人命,多结冤家。一个人临到老来,想到江湖上仇家众多,不免有点儿寝食不安,像刘三爷这般广邀宾客,扬言天下,说道从今而后再也不动刀剑了,那意思是说,他的仇家不必担心他再去报复,却也盼他们别再来找他麻烦。”那年轻人道:“王二叔,我瞧这样干很是吃亏。”那王二叔道:“为什么吃亏?”那年轻人道:“刘三爷固然是不去找人家了,人家却随时可来找他。如果有人要害他性命,刘三爷不动刀动剑,岂不是任人宰割,没法还手吗?”那王二叔笑道:“后生家当真没见识。人家真要杀你,又哪有不还手的?再说,像衡山派那样的声势,刘三爷那样高的武功,他不去找人家麻烦,别人早已拜神还愿、上上大吉了,哪里有人吃了狮子心、豹子胆,敢去找他老人家的麻烦?就算刘三爷他自己不动手,刘门弟子众多,又有哪一个是好惹的?你这可真叫做杞人忧天了。”
坐在林平之对面的花白胡子自言自语:“强中更有强中手,能人之上有能人。又有谁敢自称天下无敌?”他说的声音甚低,后面二人没听见。
只听那王二叔又道:“还有些开镖局子的,要是赚得够了,急流勇退,趁早收业,金盆洗手,不再在刀头上找这卖命钱,也算得是聪明见机之举。”这几句话钻入林平之耳中,当真惊心动魄,心想:“我爹爹倘若早几年便急流勇退,金盆洗手,却又如何?”
只听那花白胡子又在自言自语:“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可是当局者迷,这‘急流勇退’四个字,却又谈何容易?”那瞎子道:“是啊,因此这几天我老听人家说:‘刘三爷的声名正当如日中天,突然急流勇退,委实了不起,令人好生钦佩’。”
突然间左首桌上有个身穿绸衫的中年汉子说道:“兄弟日前在武汉三镇,听得武林中的同道说起,刘三爷金盆洗手,退出武林,实有不得已的苦衷。”那瞎子转身道:“武汉的朋友们却怎样说,这位朋友可否见告?”那人笑了笑,说道:“这种话在武汉说说不打紧,到得衡山城中,就不能随便乱说了。”另一个矮胖子粗声粗气地道:“这件事知道的人着实不少,你又何必装得莫测高深?大家都在说,刘三爷只因为武功太高,人缘太好,这才不得不金盆洗手。”
他说话声音很大,茶馆中登时有许多眼光都射向他的脸上。好几个人齐声问道:“为什么武功太高,人缘太好,便须退出武林,这岂不奇怪?”
那矮胖汉子得意洋洋地道:“不知内情的人自然觉得奇怪,知道了却毫不希奇了。”有人便问:“那是什么内情?”那矮胖子只是微笑不语。隔着几张桌子的一个瘦子冷冷地道:“你们多问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信口胡吹。”那矮胖汉子受激不过,大声道:“谁说我不知道?刘三爷金盆洗手,那是为了顾全大局,免得衡山派中发生门户之争。”
好几人七嘴八舌地道:“什么顾全大局?”“什么门户之争?”“难道他们师兄弟之间有意见么?”
那矮胖子道:“外边的人虽说刘三爷是衡山派的第二把高手,可是衡山派自己,上上下下却都知道,刘三爷在这三十六路‘回风落雁剑’上的造诣,早已高出掌门人莫大先生很多。莫大先生一剑能刺落三头大雁,刘三爷一剑却能刺落五头。刘三爷门下的弟子,个个又胜过莫大先生门下的。眼下形势已越来越不对,再过得几年,莫大先生的声势一定会给刘三爷压了下去,听说双方在暗中已冲突过好几次。刘三爷家大业大,不愿跟师兄争这虚名,因此要金盆洗手,以后便安安稳稳做他的富家翁了。”
好几人点头道:“原来如此。刘三爷深明大义,很难得啊。”又有人道:“那莫大先生可就不对了,他逼得刘三爷退出武林,岂不是削弱了自己衡山派的声势?”那身穿绸衫的中年汉子冷笑道:“天下事情,哪有面面都顾得周全的?我只要坐稳掌门人的位子,本派声势增强也好,削弱也好,那是管他娘的了。”
那矮胖子喝了几口茶,将茶壶盖敲得当当直响,叫道:“冲茶,冲茶!”又道:“所以哪,这明明是衡山派中的大事,各门各派中都有贺客到来,可是衡山派自己……”
他说到这里,忽然间门口咿咿呀呀地响起了胡琴之声,有人唱道:“叹杨家,秉忠心,大宋……扶保……”嗓门拉得长长的,声音甚是苍凉。众人一齐转头望去,只见一张板桌旁坐了个身材瘦长的老者,脸色枯槁,披一件青布长衫,洗得青中泛白,形状落拓,显是个唱戏讨钱的。那矮胖子喝道:“鬼叫一般,嘈些什么?打断了老子的话头。”那老者立时放低了琴声,口中仍哼着:“金沙滩……双龙会……一战败了……”
有人问道:“这位朋友,刚才你说各门各派都有贺客到来,衡山派自己却又怎样?”那矮胖子道:“刘三爷的弟子们,当然在衡山城中到处迎客招呼。但除了刘三爷的亲传弟子之外,你们在城中可遇着了衡山派的其他弟子没有?”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道:“是啊,怎么一个也不见?这岂非太不给刘三爷面子吗?”
那矮胖子向那身穿绸衫的汉子笑道:“所以哪,我说你胆小怕事,不敢提衡山派中的门户之争,其实有什么相干?衡山派的人压根儿不会来,又有谁听见了?”
忽然间胡琴之声渐响,调门一转,那老者唱道:“小东人,闯下了,滔天大祸……”一个年轻人喝道:“别在这里惹厌了,拿钱去吧!”手一扬,一串铜钱飞将过去,啪的一声,不偏不倚地正落在那老者面前,手法甚准。那老者道了声谢,收起铜钱。
那矮胖子赞道:“原来老弟是暗器名家,这一手可帅得很哪!”那年轻人笑了笑,道:“不算得什么?这位大哥,照你说来,莫大先生当然不会来了!”那矮胖子道:“他怎么会来?莫大先生和刘三爷师兄弟俩势成水火,一见面便要拔剑动手。刘三爷既然让了一步,他也该心满意足了。”
那卖唱老者忽然站起,慢慢走到他身前,侧头瞧了他半晌。那矮胖子怒道:“老头子干什么?”那老者摇头道:“你胡说八道!”转身走开。矮胖子大怒,伸手正要往他后心抓去,忽然眼前青光一闪,一柄细细的长剑晃向桌上,叮叮叮地响了几下。
那矮胖子大吃一惊,纵身后跃,生怕长剑刺到他身上,却见那老者缓缓将长剑从胡琴底部插入,剑身尽没。原来这柄剑藏在胡琴之中,剑刃通入胡琴的把手,从外表看来,谁也不知这把残旧的胡琴内竟会藏有兵刃。那老者又摇了摇头,说道:“你胡说八道!”缓缓走出茶馆。众人目送他背影在雨中消失,苍凉的胡琴声隐隐约约传来。
忽然有人“啊”的一声惊呼,叫道:“你们看,你们看!”众人顺着他手指所指之处瞧去,只见那矮胖子桌上放着的七只茶杯,每一只都给削去了半寸来高的一圈。七个瓷圈跌在茶杯之旁,茶杯却一只也没倾倒。
茶馆中的几十个人都围了拢来,纷纷议论。有人道:“这人是谁?剑法如此厉害?”有人道:“一剑削断七只茶杯,茶杯却一只不倒,当真神乎其技。”有人向那矮胖子道:“幸亏那位老先生剑下留情,否则老兄的头颈,也和这七只茶杯一模一样了。”又有人道:“这老先生当然是位成名的高手,又怎能跟常人一般见识?”
那矮胖子瞧着七只半截茶杯,只怔怔发呆,脸上已没半点血色,对旁人的言语一句也没听进耳中。那身穿绸衫的中年人道:“是么?我早劝你少说几句,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眼前衡山城中卧虎藏龙,不知有多少高人到了。这位老先生,定是莫大先生的好朋友,他听得你背后议论莫大先生,自然要教训教训你了。”
那花白胡子忽然冷冷地道:“什么莫大先生的好朋友?他自己就是衡山派掌门、‘潇湘夜雨’莫大先生!”
众人又都一惊,齐问:“什么?他……他便是莫大先生?你怎么知道?”
那花白胡子道:“我自然知道。莫大先生爱拉胡琴,一曲《潇湘夜雨》,听得人眼泪也会掉下来。‘琴中藏剑,剑发琴音’这八字,是他老先生武功的写照。各位既到衡山城来,怎会不知?这位兄台刚才说什么刘三爷一剑能刺五头大雁,莫大先生却只能刺得三头。他便一剑削断七只茶杯给你瞧瞧。茶杯都能削断,刺雁又有何难?因此他要骂你胡说八道了。”
那矮胖子兀自惊魂未定,垂头不敢作答。那穿绸衫的汉子会了茶钱,拉了他便走。
茶馆中众人见到“潇湘夜雨”莫大先生显露了这一手惊世骇俗的神功,无不心寒,均想适才那矮子称赞刘正风而对莫大先生颇有微词,自己不免随声附和,说不定便此惹祸上身,各人纷纷会了茶钱离去,顷刻之间,一座闹哄哄的茶馆登时冷冷清清。除了林平之外,便只角落里有两个人伏在桌上打盹。
林平之瞧着七只半截茶杯和从茶杯上削下来的七个瓷圈,寻思:“这老人模样猥琐,似乎伸一根手指便能将他推倒,哪知他长剑一晃,便削断了七只茶杯。我若不出福州,焉知世上竟有这等人物?我在福威镖局中坐井观天,只道江湖上再厉害的好手,至多也不过和我爹爹在伯仲之间。唉!我若能拜得此人为师,苦练武功,或者尚能报得大仇,否则是终身无望了。”又想:“我何不去寻找这位莫大先生,苦苦哀恳,求他救我父母,收我为弟子?”刚站起身来,突然又想:“他是衡山派的掌门人,五岳剑派和青城派互通声气,他怎肯为我一个毫不相干之人去得罪朋友?”言念及此,复又颓然坐倒。
忽听得一个清脆娇嫩的声音说道:“二师哥,这雨老是不停,溅得我衣裳快湿透了,在这里喝杯茶去。”
林平之心中一凛,认得便是救了他性命的那卖酒丑女的声音,急忙低头。只听另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好罢,喝杯热茶暖暖肚。”两个人走进茶馆,坐在林平之斜对面的一个座头。林平之斜眼瞧去,果见那卖酒少女一身青衣,背向着自己,打横坐着的是那自称姓萨、冒充少女祖父的老者,心道:“原来他二人是师兄妹,却乔装祖孙,到福州城来有所图谋。却不知他们又为什么要救我?说不定他们知道我爹娘的下落。”
茶博士收拾了桌上的残杯,泡上茶来。那老者一眼见到旁边桌上的七只半截茶杯,不禁“咦”的一声低呼,道:“小师妹,你瞧!”那少女也十分惊奇,道:“这一手功夫好了得,是谁削断了七只茶杯?”
那老者低声道:“小师妹,我考你一考,一剑七出,砍金断玉,这七只茶杯,是谁削断的?”那少女微嗔道:“我又没瞧见,怎知是谁削……”突然拍手笑道:“我知道啦!我知道啦!三十六路回风落雁剑,第十七招‘一剑落九雁’,这是刘正风刘三爷的杰作。”那老者笑着摇头道:“只怕刘三爷的剑法还不到这造诣,你只猜中了一半。”那少女伸出食指,指着他笑道:“你别说下去,我知道了。这……这……这是‘潇湘夜雨’莫大先生!”
突然间七八个声音一齐响起,有的拍手,有的轰笑,都道:“师妹好眼力。”
林平之吃了一惊:“哪里来了这许多人?”斜眼瞧去,只见本来伏在桌上打瞌睡的两人已站了起来,另有四人从茶馆内堂走出来,有的是脚夫打扮,有个手拿算盘,是个做买卖的模样,更有个肩头蹲着头小猴儿,似是耍猴儿戏的。
那少女笑道:“哈,一批下三滥的原来都躲在这里,倒吓了我一大跳!大师哥呢?”那耍猴儿的笑道:“怎么一见面就骂我们是下三滥的?”那少女笑道:“偷偷躲起来吓人,怎么不是江湖上下三滥的勾当?大师哥怎地不跟你们在一起?”
那耍猴儿的笑道:“别的不问,就只问大师哥。见了面还没说得两三句话,就连问两三句大师哥?怎么又不问问你六师哥?”那少女顿足道:“呸!你这猴儿好端端地在这儿,又没死,又没烂,多问你干吗?”那耍猴儿的笑道:“大师哥又没死,又没烂,你却又问他干吗?”那少女嗔道:“我不跟你说了。四师哥,只有你是好人,大师哥呢?”那脚夫打扮的人还未回答,已有几个人齐声笑道:“只有四师哥是好人,我们都是坏人了。老四,偏不跟她说。”那少女道:“希罕吗?不说就不说。你们不说,我和二师哥在路上遇见一连串希奇古怪的事儿,也别想我告诉你们半句。”
那脚夫打扮的人一直没跟他说笑,似是个淳朴木讷之人,这时才道:“我们昨儿跟大师哥在衡阳分手,他叫我们先来。这会儿多半他酒也醒了,就会赶来。”那少女微微皱眉,道:“又喝醉了?”那脚夫打扮的人道:“是。”那手拿算盘的道:“这一回可喝得好痛快,从早晨喝到中午,又从中午喝到傍晚,少说也喝了二三十斤好酒!”那少女道:“这岂不喝坏了身子?你怎不劝劝他?”那拿算盘的人伸了伸舌头,道:“大师哥肯听人劝,真是太阳从西边出啦。除非小师妹劝他,他或许还这么少喝一斤半斤。”众人都笑了起来。
那少女道:“为什么又大喝起来?遇到了什么高兴事么?”那拿算盘的道:“这可得问大师哥自己了。他多半知道到得衡山城,就可和小师妹见面,一开心,便大喝特喝起来。”那少女道:“胡说八道!”但言下显然颇为欢喜。
林平之听着他们师兄妹说笑,寻思:“听他们话中说来,这姑娘对他大师兄似乎颇有情意。然而这二师哥已这样老,大师哥当然更加老了,这姑娘不过十六七岁,怎么去爱上个糟老头儿?”转念一想,登时明白:“啊,是了。这姑娘满脸麻皮,相貌实在太过难看,谁也瞧她不上,因此只好去爱上一个老年丧偶的酒鬼。”
只听那少女又问:“大师哥昨天一早便喝酒了?”
那耍猴儿的道:“不跟你说个一清二楚,反正你也不放过我们。昨儿一早,我们七个人正要动身,大师哥忽然闻到街上酒香扑鼻,一看之下,原来是个叫化子手拿葫芦,一股劲儿地口对葫芦喝酒。大师哥登时酒瘾大发,上前和那化子攀谈,赞他的酒好香,又问那是什么酒?那化子道:‘这是猴儿酒!’大师哥道:‘什么叫猴儿酒?’那化子说道:湘西山林中的猴儿会用果子酿酒。猴儿采的果子最鲜最甜,因此酿出来的酒也极好,那化子在山中遇上了,刚好猴群不在,便偷了三葫芦酒,还捉了一头小猴儿,喏,就是这家伙了。”说着指指肩头上的猴儿。这猴儿的后腿被一根麻绳缚着,系住在他手臂上,不住地摸头搔腮,挤眉弄眼,神情甚是滑稽。
那少女瞧瞧那猴儿,笑道:“六师哥,难怪你外号叫作六猴儿,你和这只小东西,真个是一对兄弟。”
那六猴儿板起了脸,一本正经地道:“我们不是亲兄弟,是师兄弟。这小东西是我的师哥,我是老二。”众人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
那少女笑道:“好啊,你敢绕了弯子骂大师哥,瞧我不告你一状,他不踢你几个筋斗才怪!”又问:“怎么你兄弟又到了你手里?”六猴儿道:“我兄弟?你说这小畜生吗?唉,说来话长,头痛头痛!”那少女笑道:“你不说我也猜得到,定是大师哥把这猴儿要了来,叫你照管,盼这小东西也酿一葫芦酒给他喝。”六猴儿道:“果真是一……”他似乎本想说“一屁弹中”,但只说了个“一”字,随即忍住,转口道:“是,是,你猜得对。”
那少女微笑道:“大师哥就爱搞这些古里古怪的玩意儿。猴儿在山里才会做酒,给人家捉住了,又怎肯去采果子酿酒?你放它去采果子,它怎不跑了?”她顿了一顿,笑道:“否则的话,怎么又不见咱们的六猴儿酿酒呢?”
六猴儿板起脸道:“师妹,你不敬师兄,没上没下地乱说。”那少女笑道:“啊唷,这当儿摆起师兄架子来啦。六师哥,你还是没说到正题,大师哥又怎地从早到晚喝个不停。”
六猴儿道:“是了,当时大师哥也不嫌脏,就向那叫化子讨酒喝,啊唷,这叫化子身上污垢足足有三寸厚,烂衫上白虱钻进钻出,眼泪鼻涕,满脸都是,多半葫芦中也有不少浓痰鼻涕……”那少女掩口皱眉,道:“别说啦,叫人听得恶心。”六猴儿道:“你恶心,大师哥才不恶心呢,那化子说:三葫芦猴儿酒,喝得只剩下这大半葫芦,决不肯给人的。大师哥拿出一两银子来,说一两银子喝一口。”那少女又好气,又好笑,啐道:“馋嘴鬼。”
那六猴儿道:“那化子这才答允了,接过银子,说道:‘只许一口,多喝可不成!’大师哥道:‘说好一口,自然是一口!’他把葫芦凑到嘴上,张口便喝。哪知他这一口好长,只听得骨嘟骨嘟直响,一口气可就把大半葫芦酒都喝干了。原来大师哥使出师父所授的气功来,竟不换气,犹似乌龙取水,把大半葫芦酒喝得滴酒不剩。”
众人听到这里,一齐哈哈大笑。
那六猴儿又道:“小师妹,昨天你如在衡阳,亲眼见到大师哥喝酒的这一路功夫,那真非叫你佩服得五体投地不可。他‘神凝丹田,息游紫府,身若凌虚而超华岳,气如冲霄而撼北辰’,这门气功当真使得出神入化,奥妙无穷。”那少女笑得直打跌,骂道:“瞧你这贫嘴鬼,把大师哥形容得这般缺德。哼,你取笑咱们气功的口诀,可小心些!”
六猴儿笑道:“我这可不是瞎说。这里六位师兄师弟,大家都瞧见的。大师哥是不是使气功喝那猴儿酒?”旁边的几人都点头道:“小师妹,那确是真的。”
那少女叹了口气,道:“这功夫可有多难,大家都不会,偏他一个人会,却拿去骗叫化子的酒喝。”语气中似颇有憾,却也不无赞誉之意。
六猴儿道:“大师哥喝得葫芦底朝天,那化子自然不依,拉住他衣衫直嚷,说道明明只许喝一口,怎地将大半葫芦酒都喝干了。大师哥笑道:‘我确实只喝一口,你瞧我透过气没有?不换气,就是一口。咱们又没说是一大口,一小口。其实我还只喝了半口,一口也没喝足。一口一两银子,半口只值五钱。还我五钱银子来!’”
那少女笑道:“喝了人家的酒,还赖人家钱?”六猴儿道:“那叫化急得要哭了。大师哥道:‘老兄,瞧你这么着急,定是个好酒的君子!来来来,我做东道,请你喝个大醉。’便拉着他上了街旁的酒楼,两人你一碗我一碗地喝个不停。我们等到中午,他二人还在喝。大师哥向那化子要了猴儿,交给我照看。等到午后,那叫化醉倒在地,爬不起来了,大师哥独个儿还在自斟自饮,不过说话的舌头也大了,叫我们先来衡山,他随后便来。”
那少女道:“原来这样。”她沉吟半晌,道:“那叫化子是丐帮中的么?”那脚夫模样的人摇头道:“不是,他不会武功,背上也没口袋。”
那少女向外面望了一会,见雨兀自淅沥不停,自言自语:“倘若昨儿跟大伙一起来了,今日便不用冒雨赶路。”
六猴儿道:“小师妹,你说你和二师哥在道上遇到许多希奇古怪的事儿,这好跟咱们说了吧。”那少女道:“你急什么,待会见到大师哥再说不迟,免得我又多说一遍。你们约好在哪里相会的?”六猴儿道:“没约好,衡山城又没多大,自然撞得到。好,你骗了我说大师哥喝猴儿酒的事,自己的事却又不说了。”
那少女似乎有些心神不属,道:“二师哥,请你跟六师哥他们说,好不好?”她向林平之的背影瞧了一眼,又道:“这里耳目众多,咱们先找客店,慢慢再说吧。”
另一个身材高高的人一直没说话,此刻说道:“衡山城里大大小小店栈都住满了贺客,咱们又不愿去打扰刘府,待会儿会到大师兄,大伙儿到城外寺庙祠堂歇足吧。二师哥,你说怎样?”此时大师兄未至,这老者自成了众同门的首领,他点头说道:“好!咱们就在这里等吧。”
六猴儿最是心急,低声道:“这驼子多半是个颠子,坐在这里半天了,动也不动,理他作甚?二师哥,你和小师妹到福州去,探到了什么?福威镖局给青城派铲了,那么林家真的没真实武功?”
林平之听他们忽然说到自己镖局,更加凝神倾听。
那老者说道:“我和小师妹在长沙见到师父,师父他老人家叫我们到衡山城来,跟大师哥和众位师弟相会。福州的事,且不忙说。莫大先生为什么忽然在这里使这招‘一剑落九雁’?你们都瞧见了,是不是?”六猴儿道:“是啊。”抢着将众人如何议论刘正风金盆洗手、莫大先生如何忽然出现、惊走众人的情形一一说了。
那老者“嗯”了一声,隔了半晌,才道:“江湖上都说莫大先生跟刘三爷不和,这次刘三爷金盆洗手,莫大先生却又如此行踪诡秘,真叫人猜想不透其中缘由。”那手拿算盘的人道:“二师哥,听说泰山派掌门人天门真人亲身驾到,已到了刘府。”那老者道:“天门真人亲身驾到?刘三爷好大的面子啊。天门真人既在刘府歇足,要是衡山派莫刘师兄弟当真内讧,刘三爷有天门真人这样一位硬手撑腰,莫大先生就未必能讨得了好去。”
那少女道:“二师哥,那么青城派余观主却又帮谁?”
林平之听到“青城派余观主”六个字,胸口重重一震,便似被人当胸猛力捶了一拳。
六猴儿等纷纷道:“余观主也来了?”“请得动他下青城可真不容易。”“这衡山城中可热闹啦,高手云集,只怕要有一场龙争虎斗。”“小师妹,你听谁说余观主也来了?”
那少女道:“又用得着听谁说,我亲眼见到他来着。”六猴儿道:“你见到余观主了?在衡山城?”那少女道:“不但在衡山城见到,在福建见到了,在江西也见到了。”
那手拿算盘的人道:“余观主干吗去福建?小师妹,你一定不知道的了。”
那少女道:“五师哥,你不用激我。我本来要说,你一激,我偏偏不说了。”六猴儿道:“这是青城派的事,就算给旁人听去了也不打紧。二师哥,余观主到福建去干什么?你们怎么见到他的?”
那老者道:“大师哥还没来,雨又不停,左右无事,让我从头说起吧。大家知道了前因后果,日后遇上了青城派的人,也好心中有个底。去年腊月里,大师哥在汉中打了青城派的侯人英、洪人雄……”
六猴儿突然“嘿”的一声,笑了出来。那少女白了他一眼,道:“什么好笑?”六猴儿笑笑道:“我笑这两个家伙妄自尊大,什么人英、人雄的,居然给江湖上叫做什么‘英雄豪杰,青城四秀’,反不如我老老实实地叫做‘陆大有’,什么事也没有。”那少女道:“怎么会什么事也没有?你倘若不姓陆,不叫陆大有,在同门中恰好又排行第六,外号怎么会叫做六猴儿呢?”陆大有笑道:“好,打从今儿起,我改名为‘陆大无’。”
另一人道:“你别打断二师哥的话。”陆大有道:“不打断就不打断!”却“嘿”了一声,又笑了出来。那少女皱眉道:“又有什么好笑,你就爱捣乱!”
陆大有笑道:“我想起侯人英、洪人雄两个家伙给大师哥踢得连跌七八个筋斗,还不知踢他们的人是谁,更不知好端端的为什么挨打。原来大师哥只是听到他们的名字就生气,一面喝酒,一面大声叫道:‘狗熊野猪,青城四兽。’这侯洪二人自然大怒,上前动手,却给大师哥从酒楼上直踢了下来,哈哈!”
林平之只听得心怀大畅,对这个“大师哥”突然大生好感,他虽和侯人英、洪人雄素不相识,但这二人是方人智、于人豪的师兄弟,给这位“大师哥”踢得滚下酒楼,狼狈可知,正是代他出了一口恶气。
那老者道:“大师哥打了侯洪二人,当时他们不知道大师哥是谁,事后自然查了出来。于是余观主写了封信给师父,措词倒很客气,说道自己管教弟子不严,得罪了贵派高足,特此驰书道歉什么的。”陆大有道:“这姓余的也当真奸猾得紧,他写信来道歉,其实还不是向师父告状?害得大师哥在大门外跪了一日一夜,众师兄弟一致求情,师父才饶了他。”那少女道:“什么饶了他,还不是打了三十下棍子?”陆大有道:“我陪着大师哥,也挨了十下。嘿嘿,不过瞧着侯人英、洪人雄那两个小子滚下楼去的狼狈相,挨十下棍子也值得,哈哈,哈哈!”
那高个子道:“瞧你这副德性,一点也没悔改之心,这十棍算是白打了。”陆大有道:“我怎么悔改啊,大师哥要踢人下楼,我还有本事阻得住他么?”那高个子道:“但你从旁劝几句也是好的。师父说得一点不错:‘陆大有嘛,从旁劝解是决计不会的,多半还是推波助澜地起哄,打十棍!’哈哈,哈哈!”旁人跟着笑了起来。
陆大有道:“这一次师父可真冤枉了我。你想大师哥出脚可有多快,这两位大英雄分从左右抢上,大师哥举起酒碗,骨嘟骨嘟地只喝酒。我叫道:‘大师哥,小心!’却听得啪啪两响,跟着呼呼两声,两位大英雄从楼梯上披星戴月、马不停蹄,扑通、扑通地一股劲儿往下滚。我只想看得仔细些,也好学一学大师哥这一脚‘豹尾脚’的绝招,可是我看也来不及看,哪里还来得及学?推波助澜,更加不消提了。”
那高个子道:“六猴儿,我问你,大师哥叫嚷‘狗熊野猪,青城四兽’之时,你有没有跟着叫,你跟我老实说。”陆大有嘻嘻一笑,道:“大师哥既然叫开了,咱们做师弟的,岂有不随声附和、以壮声势之理?难道你叫我反去帮青城派来骂大师哥么?”那高个子笑道:“这么看,师父他老人家就一点也没冤枉了你。”
林平之心道:“这六猴儿倒也是个好人,不知他们是哪一派的?”
那老者道:“师父他老人家训诫大师哥的话,大家须得牢记心中。师父说道:江湖上学武之人的外号甚多,个个都是过甚其辞,什么‘威震天南’,又是什么‘追风侠’、‘草上飞’等等,你又怎管得了这许多?人家要叫‘英雄豪杰’,你尽管让他叫。他的所作所为倘若确是英雄豪杰行径,咱们对他钦佩结交还来不及,怎能稍起仇视之心?但如他不是英雄豪杰,武林中自有公论,人人齿冷,咱们又何必理会?”众人听了,都点头称是。陆大有低声道:“倒是我这‘六猴儿’的外号好,包管没人听了生气。”
那老者微笑道:“大师哥将侯人英、洪人雄踢下楼去之事,青城派视为奇耻大辱,自然绝口不提,连本派弟子也少有人知道。师父谆谆告诫,不许咱们风声外泄,以免惹起不和。从今而后,咱们也别谈论了,提防给人家听了去,传扬开来。”
陆大有道:“其实青城派的功夫嘛,我瞧也不过是徒有虚名,得罪了他们,老实说也不怎么打紧……”
他一言未毕,那老者喝道:“六师弟,你别再胡说八道,小心我回去禀告师父,又打你十棍。大师哥以一招‘豹尾脚’将人家踢下楼去,一来趁人不备,二来大师哥是我派出类拔萃的人物,非旁人可及。你有没有本事将人家踢下楼去?”
陆大有伸了伸舌头,摇手道:“你别拿我跟大师哥比。”
那老者脸色郑重,说道:“青城派掌门余观主,实是当今武林中的奇才怪杰,谁要小觑了他,那就非倒霉不可。小师妹,你是见过余观主的,你觉得他怎样?”
那少女道:“余观主吗?他出手毒辣得很。我……我见了他很害怕,以后我……我再也不愿见他了。”语音微微发颤,似乎犹有余悸。陆大有道:“那余观主出手毒辣?你见到他杀了人吗?”那少女身子缩了缩,不答他的问话。
那老者道:“那天师父收了余观主的信,大怒之下,重重责打大师哥和六师弟,次日写了封信,命我送上青城山去……”
几名弟子都叫了起来:“原来那日你匆匆离山,是上青城去了?”那老者道:“是啊,当日师父命我不可向众位兄弟说起,以免旁生枝节。”陆大有问道:“那有什么枝节可生?师父只是做事把细而已。师父他老人家吩咐下来的事,自然大有道理,又有谁能不服了?”
那高个子道:“你知道什么?二师哥倘若对你说了,你定会向大师哥多嘴。大师哥虽然不敢违抗师命,但想些刁钻古怪的事来再去跟青城派捣蛋,却也大有可能。”
那老者道:“三弟说得是。大师哥江湖上的朋友多,他真要干什么事,也不一定要自己出手。师父跟我说,信中都是向余观主道歉的话,说顽徒胡闹,十分痛恨,本该逐出师门,只是这么一来,江湖上都道贵我两派由此生了嫌隙,反为不美,现下已将两名顽徒……”说到此处,向陆大有瞟了一眼。
陆大有大有愠色,悻悻地道:“我也是顽徒了!”那少女道:“拿你跟大师哥并列,难道辱没了你?”陆大有登时大为高兴,叫道:“对!对!拿酒来,拿酒来!”
但茶馆中卖茶不卖酒,茶博士奔将过来,说道:“哈你家,哈小店只有洞庭春、水仙、龙井、祁门、普洱、铁观音。哈你家,不卖酒,哈你家。”衡阳、衡山一带之人,说话开头往往带个“哈”字,这茶博士尤其厉害。“你家”是“你老人家”的简略,乃是尊称。
陆大有道:“哈你家,哈你贵店不卖酒,哈我就喝茶不喝酒便了,哈你家。”那茶博士道:“是!是!哈你家。”在几把茶壶中冲满了滚水。
那老者又道:“师父信中说,现下已将两名顽徒重重责打,原当命其亲上青城,负荆请罪,只是两名顽徒挨打后受伤甚重,难以行走,特命二弟子劳德诺前来领责。此番事端全由顽徒引起,务望余观主看在青城、华山两派素来交好份上,勿予介怀,日后相见,亲自再向余观主谢罪。”
林平之心道:“原来你叫劳德诺。你们是华山派,五岳剑派之一。”想到信中说“两派素来交好”,不禁栗栗心惊:“这劳德诺和丑姑娘见过我两次,可别给他们认了出来。”
只听劳德诺又道:“我到得青城,那侯人英倒还罢了,那洪人雄却心怀不忿,几番出言讥嘲,伸手要和我较量……”
陆大有道:“他妈的,青城派的家伙这么恶!二师哥,较量就较量,怕他什么了?料这姓洪的也不是你的对手。”劳德诺道:“师父命我上青城山去道歉谢罪,可不是惹是生非去的。当下我隐忍不发,在青城山待了六日,直到第七日上,才由余观主接见。”陆大有道:“哼!好大的架子!二师哥,这六日六夜的日子,恐怕不大好过。”
劳德诺道:“青城弟子的冷嘲热讽,自然受了不少。好在我心中知道,师父所以派我去干这件事,不是因我武功上有什么过人之长,只是我年纪大,比起众位师弟来沉得住气,我越能忍耐,越能完成师命。他们可没料到,将我在青城山松风观中多留六日,于他们却没什么好处。我住在松风观里,一直没能见到余观主,自是十分无聊,第三日上,一早便起身散步,暗中做些吐纳功夫,以免将功课搁下荒疏了。我信步走到松风观后练武场旁,只见青城派有几十名弟子正在练把式。武林中观看旁人练功,乃是大忌,我自然不便多看,当即掉头回房。但便这么一瞥之间,已引起了我老大疑心。这几十名弟子人人使剑,显而易见,是在练一路相同的剑法,各人都是新学乍练,因此出招之际都颇生硬,至于是什么剑招,这么匆匆一瞥也瞧不清楚。我回房之后,越想越奇怪。青城派成名已久,许多弟子都是已入门一二十年,何况群弟子入门有先有后,怎么数十人同时起始学一路剑法?尤其练剑的数十人中,有号称‘青城四秀’的侯人英、洪人雄、于人豪和罗人杰四人在内。众位师弟,你们要是见到这种情景,那便如何推测?”
那手拿算盘的人说道:“青城派或许是新得了一本剑法秘笈,又或许是余观主新创一路剑法,因此上传授给众弟子。”
劳德诺道:“那时我也这么想,但仔细一想,却又觉不对。以余观主在剑法上的造诣修为,倘若新创剑招,这些剑招自是非同寻常。如是新得剑法秘笈遗篇,那么其中所传剑法一定甚高,否则他也决计瞧不上眼,要弟子练习,岂不练坏了本门剑法?既是高明的招数,那么寻常弟子就没法领悟,他多半是选择三四名武功最高的弟子来传授指点,决无四十余人同时传授之理。这倒似是教拳的武师开场子骗钱,哪里是名门正派的大宗师行径?第二天早上,我又自观前转到观后,经过练武场旁,见他们仍在练剑。我不敢停步,晃眼间一瞥,记住了两招,想回来请师父指点。那时余观主仍然没接见我,我不免猜测青城派对我华山派大有仇视之心,他们新练剑招,说不定是为了对付我派之用,那就不得不防备一二。”
那高个子道:“二师哥,他们会不会在练一个新排的剑阵?”
劳德诺道:“那当然也大有可能。只是当时我见到他们都是作对儿拆解,攻的守的,使的都是一般招数,颇不像是练剑阵。到得第三天早上,我又散步经过练武场时,却见场上静悄悄的,竟一个人也没有了。我知他们是故意避我,心中只有疑虑更甚。我这样信步走过,远远望上一眼,又能瞧得见什么隐秘?看来他们果是为了对付本派而在练一门厉害剑法,否则何必对我如此顾忌?这天晚上,我睡在床上思前想后,一直无法入睡,忽听得远处传来隐隐的兵刃撞击之声。我吃了一惊,难道观中来了强敌?我第一个念头便想:莫非大师哥受了师父责备,心中有气,杀进松风观来啦?他一个人寡不敌众,我说什么也得出去相助。这次上青城山,我没携带兵刃,仓促间无处找剑,只得赤手空拳地前往……”
陆大有突然赞道:“了不起!二师哥,你好胆色啊!叫我就不敢赤手空拳地去迎战青城派掌门、松风观观主余沧海!”
劳德诺怒道:“六猴儿你说什么死话?我又不是说赤手空拳去迎战余观主,只是我担心大师哥遇险,明知危难,也只得挺身而出。难道你叫我躲在被窝里做缩头乌龟么?”
众师弟一听,都笑了起来。陆大有扮个鬼脸,笑道:“我是佩服你、称赞你啊,你又何必发脾气?”劳德诺道:“谢谢了,这等称赞,听着不见得怎么受用。”几名师弟齐声道:“二师哥快说下去,别理六猴儿打岔。”
劳德诺续道:“当下我悄悄起来,循声寻去,但听得兵刃撞击声越来越密,我心中跳得越厉害,暗想:咱二人身处龙潭虎穴,大师哥武功高明,或许还能全身而退,我这可糟了。耳听得兵刃撞击声是从后殿传出,后殿窗子灯火明亮,我矮着身子,悄悄走近,从窗缝中向内一张,这才透了口大气,险些儿失笑。原来我疑心生暗鬼,这几日余观主始终没理我,我胡思乱想,总是往坏事上去想。这哪里是大师哥寻仇生事来了?只见殿中有两对人在比剑,一对是侯人英和洪人雄,另一对是方人智和于人豪。”
陆大有道:“嘿!青城派的弟子好用功啊,晚间也不闲着,这叫做临阵磨枪,又叫作平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
劳德诺白了他一眼,微微一笑,续道:“只见后殿正中,坐着一个身穿青色道袍的矮小道人,约莫五十来岁年纪,脸孔瘦削,瞧他这副模样,最多不过七八十斤重。武林中都说青城掌门是个矮小道人,但若非亲见,怎知他竟是这般矮法,又怎能相信他便是名满天下的余观主?四周站满了数十名弟子,都目不转睛地瞧着四名弟子拆剑。我看得几招,便知这四人所拆的,正是这几天来他们所学的新招。
“我知当时处境十分危险,若被青城派发觉了,不但我自身定会受重大羞辱,而传扬了出去,于本派声名也大有妨碍。大师哥一脚将位列‘青城四秀’之首的侯人英、洪人雄踢下楼去,师父他老人家虽责打大师哥,说他不守门规,惹是生非,得罪了朋友,但在师父心中,恐怕也是欢喜的。毕竟大师哥替本派争光,什么青城四秀,可挡不了本派大弟子的一脚。但如我偷窥人家隐秘,给人家拿获,这可比偷人钱财还更不堪,回到山来,师父一气之下,多半便会将我逐出门墙。
“但眼见人家斗得热闹,此事说不定和我派大有干系,我又怎肯掉头不顾?我心中只说:‘只看几招,立时便走。’可是看了几招,又是几招。眼见这四人所使的剑法甚为希奇古怪,我生平可从来没见过,但说这些剑招有什么大威力,却又不像。我只是奇怪:‘这剑法并不见得有什么惊人之处,青城派干么要日以继夜地加紧修习?难道这路剑法,竟然便是我华山派剑法的克星么?看来也不见得。’又看得几招,实在不敢再看下去了,乘着那四人斗得正紧,当即悄悄回房。等到他四人剑招一停,止了声息,那便无法脱身了。以余观主这等高强的武功,我在殿外只须跨出一步,只怕立时便给他发觉。
“那天晚上,剑击声虽不绝传来,我却不敢再去看了。其实,我若早知他们是在余观主面前练剑,说什么也不敢去偷看,那也是阴错阳差,刚好撞上而已。六师弟恭维我有胆色,这可受之有愧。那天晚上你要是见到我吓得面无人色的那副德行,不骂二师哥是天下第一胆小鬼,我已多谢你啦。”
陆大有道:“不敢,不敢!二师哥你最多是天下第二。不过如果换了我,倒也不怕给余观主发觉。那时我吓得全身僵硬,大气不透,寸步难移,早就跟僵尸没什么分别。余观主本领再高,也决不会知道长窗之外,有我陆大有这么一号英雄僵尸。”众人尽皆绝倒。
劳德诺续道:“后来余观主终于接见我了。他言语说得很客气,说师父重责大师哥,未免太过见外了。华山、青城两派素来交好,弟子们一时闹着玩,就如小孩子打架一般,大人何必当真?当晚设筵请了我。次日清晨我向他告辞,余观主还一直送到松风观大门口。我是小辈,辞别时自须跪下磕头。我左膝一跪,余观主右手轻轻一托,就将我托了起来。他这股劲力当真了不起,我只觉全身虚飘飘的,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他若要将我摔出十余丈外,或者将我连翻七八个筋斗,当时我是连半点反抗余地也没有。他微微一笑,问道:‘你大师哥比你入师门早了几年?你是带艺投师的,是不是?’我当时给他这么一托,一口气换不过来,隔了好半天才答:‘是,弟子是带艺投师的。弟子拜入华山派时,大师哥已在恩师门下十二年了!’余观主又笑了笑,说道:‘多十二年,嗯,多十二年!’”
那少女问道:“他说‘多十二年’,那是什么意思?”劳德诺道:“他当时脸上神气挺古怪,依我猜想,当是说我武功平平,大师哥就算比我多练了十二年功夫,也未必能好得了多少。”那少女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劳德诺续道:“我回到山上,向师父呈上余观主的回书。那封信写得礼貌周到,十分谦下,师父看后很高兴,问起松风观中的情状。我将青城群弟子夤夜练剑的事说了,师父命我照式试演。我只记得七八式,当即演了出来。师父一看之后,便道:‘这是福威镖局林家的辟邪剑法!’”
林平之听到这句话,忍不住身子一颤。
三 救难
劳德诺又道:“当时我问师父:‘林家这辟邪剑法威力很大么?青城派为什么这样用心修习?’师父不答,闭眼沉思半晌,才道:‘德诺,你入我门之前,已在江湖上闯荡多年,可曾听得武林之中,对福威镖局总镖头林震南的武功,如何评论?’我道:‘武林中朋友们说,林震南手面阔,交朋友够义气,大家都买他的账,不去动他的镖。至于手底下真实功夫怎样,我不大清楚。’师父道:‘是了!福威镖局这些年来兴旺发达,倒是江湖上朋友给面子的居多。你可曾听说,余观主的师父长青子少年之时,曾栽在林远图的辟邪剑下?’我道:‘林……林远图?是林震南的父亲?’师父道:‘不,林远图是林震南的祖父,福威镖局是他一手创办的。当年林远图以七十二路辟邪剑法开创镖局,当真是打遍黑道无敌手。其时白道上英雄见他太过威风,也有去找他比试武艺的,长青子便因此而在他辟邪剑法下输了几招。’我道:‘如此说来,辟邪剑法果然是厉害得很了?’师父道:‘长青子输招之事,双方都守口如瓶,因此武林中都不知道。长青子前辈和你师祖是好朋友,曾对你师祖说起过,他自认这是他毕生的奇耻大辱,但自忖敌不过林远图,此仇终于难报。你师祖曾和他拆解辟邪剑法,想助他找出这剑法中的破绽,然而这七十二路剑法看似平平无奇,中间却藏有许多旁人猜测不透的奥妙,突然之间会变得迅速无比,如鬼似魅,令人难防。两人钻研了数月,一直没破解的把握。那时我刚入师门,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年,在旁斟茶侍候,看得熟了,你一试演,便知道这是辟邪剑法。唉,岁月如流,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林平之自被青城派弟子打得毫无招架之功,对家传武功早已信心全失,只盼另投明师,再报此仇,此刻听得劳德诺说起自己曾祖林远图的威风,不由得精神大振,心道:“原来我家的辟邪剑法果然非同小可,当年青城派和华山派的首脑人物尚且敌不过。然则爹爹怎么又斗不过青城派的后生小子?多半是爹爹没学到这剑法的奥妙厉害之处。”
只听劳德诺道:“我问师父:‘长青子前辈后来报了此仇没有?’师父道:‘比武输招,其实也算不得是什么仇怨。何况那时候林远图早已成名多年,是武林中众所钦服的前辈英雄,长青子却是个刚出道的小道士。后生小子输在前辈手下,又算得了什么?你师祖劝解了他一番,此事也就不再提了。后来长青子在三十六岁上便即逝世,说不定心中放不开此事,以此郁郁而终。事隔数十年,余沧海忽然率领群弟子一起练那辟邪剑法,那是什么缘故?德诺,你想那是什么缘故?’
“我说:‘瞧着松风观中众人练剑情形,人人神色郑重,难道余观主是要大举去找福威镖局的晦气,以报上代之仇?’师父点头道:‘我也这么想。长青子胸襟极狭,自视又高,输在林远图剑底这件事,一定令他耿耿于怀,多半临死时对余沧海有什么遗命。林远图比长青子先死,余沧海要报师仇,只有去找林远图的儿子林仲雄,但不知如何,直挨到今日才动手。余沧海城府甚深,谋定后动,这一次青城派与福威镖局可要有一场大斗了。’
“我问师父:‘你老人家看来,这场争斗谁胜谁败?’师父笑道:‘余沧海的武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造诣已在长青子之上。林震南的功夫外人虽不知底细,却多半及不上乃祖。一进一退,再加上青城派在暗而福威镖局在明,还没动上手,福威镖局已输了七成。倘若林震南事先得知讯息,邀得洛阳金刀王元霸相助,那么还可斗上一斗。德诺,你想不想去瞧瞧热闹?’我自是欣然奉命。师父便教了我几招青城派的得意剑法,以作防身之用。”
陆大有道:“咦,师父怎地会使青城派剑法?啊,是了,当年长青子跟咱们祖师爷爷拆招,要用青城派剑法对付辟邪剑法,师父在旁边都见到了。”
劳德诺道:“六师弟,师父他老人家武功的来历,咱们做弟子的不必多加推测。师父又命我不可和众同门说起,以免泄露了风声。但小师妹毕竟机灵,却给她探知讯息,缠着师父许她和我同行。我二人乔扮改装,假作在福州城外卖酒,每日到福威镖局去察看动静。别的没看到,就看到林震南教他儿子林平之练剑。小师妹瞧得直摇头,跟我说:‘这哪里是辟邪剑法了?这是邪辟剑法,邪魔一到,这位林公子便得辟易远避。’”
在华山群弟子哄笑声中,林平之满脸通红,羞愧得无地自容,寻思:“原来他二人早就到我局中来窥看多次,我们却毫不知觉,也真算得无能。”
劳德诺续道:“我二人在福州城外耽不了几天,青城派的弟子们就陆续到了。最先来的是方人智和于人豪二人。他二人每天到镖局中踹盘子,我和小师妹怕撞见他们,就没再去。那一日也是真巧,这位林公子居然到我和师妹开设的大宝号来光顾,小师妹只好送酒给他们喝了。当时我们还担心是给他瞧破了,故意上门来点穿的,但跟他一搭上口,才知他全然蒙在鼓里。这纨绔弟子什么也不懂,跟白痴也差不了什么。便在那时,青城派中两个最不成话的余人彦和贾人达,也到我们大宝号来光顾……”
陆大有鼓掌道:“二师哥,你和小师妹开设的大宝号,当真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你们在福建可发了大财哪!”
那少女笑道:“那还用说么?二师哥早成了大财主,我托他大老板的福,可也捞了不少油水。”众人尽皆大笑。
劳德诺笑道:“别瞧那林少镖头武功稀松平常,给咱们小师妹做徒儿也还不配,倒是挺有骨气。余沧海那不成材的小儿子余人彦瞎了眼睛,向小师妹动手动脚,口出调笑之言,那林公子居然伸手来抱打不平……”
林平之又惭愧,又愤怒,寻思:“原来青城派处心积虑,向我镖局动手,是为了报上代败剑之辱。来到福州的其实远不止方人智等四人。我杀不杀余人彦,可说毫不相干。”他心绪烦扰,劳德诺述说他如何杀死余人彦,就没怎么听进耳去,但听得劳德诺一面说,众人一面笑,显是讥笑他武功甚低,所使招数全不成话。
只听劳德诺又道:“当天晚上,我和小师妹又上福威镖局去察看,只见余观主率领了侯人英、洪人雄等十多个大弟子都已到了。我们怕给青城派的人发觉,站得远远地瞧热闹,眼见他们将局中的镖头和趟子手一个个杀了,镖局派出去求援的众镖头,也都给他们治死了,一具具尸首送了回来,下的手可也真狠毒。当时我想,青城派上代长青子和林远图比剑而败,余观主要报此仇,只须去跟林震南父子比剑,胜了他们,也就是了,却何以下手如此狠毒?那定是为了给余人彦报仇。可是他们偏偏放过了林震南夫妻和林平之三人不杀,只是将他们逼出镖局。林家三口和镖局人众前脚出了镖局,余观主后脚就进去,大模大样地往大厅正中太师椅上一坐,这福威镖局算是叫他青城派给占啦。”
陆大有道:“他青城派想接手开镖局了,余沧海要做总镖头!”众人都哈哈一笑。
劳德诺道:“林家三口乔装改扮,青城派早就瞧在眼里,方人智、于人豪、贾人达三人奉命追踪擒拿。小师妹定要跟着去瞧热闹,于是我们两个又跟在方人智他们后面。到了福州城南山里的一家小饭铺中,方人智、于人豪、贾人达三个露脸出来,将林家三口都擒住了。小师妹说:‘林公子所以杀余人彦,是由我身上而起,咱们可不能见死不救。’我极力劝阻,说道咱们一出手,必定伤了青城、华山两家和气,何况余观主便在福州,我二人别要闹个灰头土脸。”
陆大有道:“二师哥上了几岁年纪,做事自然把细稳重,那岂不扫了小师妹的兴致?”
劳德诺笑道:“小师妹兴致勃勃,二师哥便要扫她的兴,可也扫不掉。当下小师妹先到灶间中去,将那贾人达打得头破血流,哇哇大叫,引开了方于二人,她又绕到前面去救了林公子,放他逃生。”
陆大有拍手道:“妙极,妙极!我知道啦,小师妹可不是为了救那姓林的小子。她心中却另有一番用意。很好,很好!”那少女道:“我另有什么用意?你又来胡说八道。”陆大有道:“我为了青城派而挨师父的棍子,小师妹心中气不过,因此去揍青城派的人,为我报仇出气,多谢啦……”说着站起身来,向那少女深深一揖。那少女噗哧一笑,还了一礼,笑道:“六猴儿师哥不用多礼。”
那手拿算盘的人笑道:“小师妹揍青城弟子确是为人出气。是不是为你,那可大有研究。挨师父棍子的,不见得只你六猴儿一个。”劳德诺笑道:“这一次六师弟说得对了,小师妹揍那贾人达,的的确确净是为了给六师弟出气,日后师父问起来,她也是这么说。”陆大有连连摇手,说道:“这……这个人情我可不敢领,别拉在我身上,叫我再挨十下八下棍子。”
那高个儿问道:“那方人智和于人豪没追来吗?”
那少女道:“怎么没追?可是二师哥学过青城派的剑法,只一招‘鸿飞冥冥’,便将他二人的长剑绞得飞上了天。只可惜二师哥当时用黑布蒙上了脸,方于二人到这时也不知是败在我华山派手下。”
劳德诺道:“不知道最好,否则可又有老大一场风波。倘若只凭真实功夫,我也未必斗得过方于二人,只是我突然使出青城派剑法,攻的又是他们剑法中的破绽,他哥儿俩大吃一惊,就这么着,咱们又占了一次上风。”
众弟子纷纷议论,都说大师哥知道了这回事后,定然十分高兴。
其时雨声如洒豆一般,越下越大。只见一副馄饨担从雨中挑来,到得茶馆屋檐下,歇下来躲雨。卖馄饨的老人笃笃笃敲着竹片,锅中水气热腾腾地上冒。
华山群弟子早就饿了,见到馄饨担,都脸现喜色。陆大有叫道:“喂,给咱们煮九碗馄饨,另加鸡蛋。”那老人应道:“是!是!”揭开锅盖,将馄饨抛入热汤中,过不多时,便煮好了五碗,热烘烘地端了上来。
陆大有倒很守规矩,第一碗先给二师兄劳德诺,第二碗给三师兄梁发,以下依次奉给四师兄施戴子、五师兄高根明,第五碗本该他自己吃的,他端起放在那少女面前,说道:“小师妹,你先吃。”那少女一直和他说笑,叫他六猴儿,但见他端过馄饨,却站了起来,说道:“多谢师哥。”
林平之在旁偷眼相瞧,心想多半他们师门规矩甚严,平时虽可说笑,却不能废了长幼的规矩。劳德诺等都吃了起来,那少女却等陆大有及其他几个师兄都有了馄饨,这才同吃。
梁发问道:“二师哥,你刚才说到余观主占了福威镖局,后来怎样?”
劳德诺道:“小师妹救了林少镖头后,本想暗中掇着方人智他们,俟机再将林震南夫妇救出。我劝她说:余人彦当日对你无礼,林少镖头仗义出手,你感他的情,救他一命,已足以报答。青城派与福威镖局是上代结下的怨仇,咱们又何必插手?小师妹依了。当下咱二人又回到福州城,只见十余名青城弟子在福威镖局前前后后严密把守。
“这可就奇了。镖局中众人早就一哄而散,连林震南夫妇也走了,青城派还忌惮什么?我和小师妹好奇心起,便想去察看。我们想青城弟子守得如此把细,夜里进去可不太容易,傍晚时分,便在他们换班吃饭之时,闪进菜园子躲了起来。
“后来出来偷瞧,只见许多青城弟子到处翻箱倒箧,钻墙挖壁,几乎将偌大一座福威镖局从头至尾都翻了个身。镖局中自有不少来不及携去的金银财宝,但这些人找到后随手放在一旁,并不怎样重视。我当时便想:他们是在找寻一件十分重要的东西,那是什么呢?”
三四个华山弟子齐声道:“辟邪剑法的剑谱!”
劳德诺道:“不错,我和小师妹也这么想。瞧这模样,显然他们占了福威镖局之后,便即大抄而特抄。眼见他们忙得满头大汗,摆明了是劳而无功。”
陆大有问道:“后来他们抄到了没有?”劳德诺道:“我和小师妹都想看个水落石出,但青城派这些人东找西抄,连茅厕也不放过,我和小师妹实在无处可躲,只好溜走了。”
五弟子高根明道:“二师哥,这次余沧海亲自出马,你看是不是有点儿小题大作?”
劳德诺道:“余观主的师父曾败在林远图的辟邪剑下,到底林震南是不肖子孙,还是强爷胜祖,外人不知虚实。余观主如果单派几名弟子来找回这个樑子,未免过于托大,他亲自出马,事先又督率众弟子练剑,有备而发,倒也不算小题大作。不过我瞧他神情,此番来到福州,报仇倒是次要,主旨却是在得那部剑谱。”
四弟子施戴子道:“二师哥,你在松风观中见到他们齐练辟邪剑法,这路剑法既然已会使了,又何必再去找寻这剑法的剑谱?说不定是找别的东西。”
劳德诺摇头道:“不会。以余观主这等高人,除了武功秘诀之外,世上更有什么是他志在必得之物?后来在江西玉山,我和小师妹又见到他们一次。听到余观主在查问从浙江、广东各地赶来报讯的弟子,问他们有没有找到那东西,神色焦虑,看来大家都没找到。”
施戴子仍是不解,搔头道:“他们明明会使这路剑法,又去找这剑谱作什么?真是奇哉怪也!”劳德诺道:“四弟你倒想想,林远图当年既能打败长青子,剑法自是极高明的了。可是长青子当时记在心中而传下来的辟邪剑法固然平平无奇,而余观主今日亲眼目睹,林氏父子的武功更殊不足道。这中间一定有什么不对头的了。”施戴子问道:“什么不对头?”劳德诺道:“那自然是林家的辟邪剑法之中,另有一套诀窍,剑法招式虽然不过如此,威力却极强大,这套诀窍,林震南就没学到。”
施戴子想了一会,点头道:“原来如此。不过剑法口诀,都是师父亲口传授的。林远图死了几十年啦,便找到他的棺材,翻出他死尸来,也没用了。”
劳德诺道:“本派的剑诀是师徒口传,不落文字,别家别派的武功却未必都这样。”
施戴子道:“二师哥,我还是不明白。倘若在从前,他们要找辟邪剑法的秘诀是有道理的,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要胜过辟邪剑法,自须明白其中的窍诀所在。可是眼下青城派将林震南夫妇都已捉了去,福威镖局总局分局,也一古脑儿给他们挑得一干二净,还有什么仇没报?就算辟邪剑法之中真有秘诀,他们找了来又干什么?”
劳德诺道:“四弟,青城派的武功,比之咱们五岳剑派怎么样?”施戴子道:“我不知道。”过了一会,又道:“恐怕不及罢?”劳德诺道:“是了,恐怕有所不及。你想,余观主是何等心高气傲之人,岂不想在武林中扬眉吐气,出人头地?要是林家的确另有秘诀,能将招数平平的辟邪剑法变得威力奇大,那么将这秘诀用在青城剑法之上,却又如何?”
旋戴子呆了半晌,突然伸掌在桌上大力一拍,站起身来,叫道:“这才明白了!原来余沧海要使得青城剑法天下无敌!”
便在此时,只听得街上脚步声响,有一群人奔来,落足轻捷,显是武林中人。众人转头向街外望去,只见急雨之中有十余人迅速过来。
这些人身上都披了油布雨衣,奔近之时,看清楚原来是一群尼姑。当先的老尼姑身材甚高,在茶馆前一站,大声喝道:“令狐冲,出来!”
劳德诺等一见此人,都认得这老尼姑道号定逸,是恒山白云庵庵主,恒山派掌门定闲师太的师妹,不但在恒山派中威名甚盛,武林中也是谁都忌惮她三分,当即站起,一齐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劳德诺朗声说道:“参见师叔。”
定逸师太眼光在众人脸上掠过,粗声粗气地叫道:“令狐冲躲到哪里去啦?快给我滚出来。”声音比男子汉还粗豪几分。
劳德诺道:“启禀师叔,令狐师兄不在这儿。弟子等一直在此相候,他尚未到来。”
林平之寻思:“原来他们说了半天的大师哥名叫令狐冲。此人也真多事,不知怎地,却又得罪这老尼姑了。”
定逸目光在茶馆中一扫,目光射到那少女脸上时,说道:“你是灵珊么?怎地装扮成这副怪相吓人?”那少女笑道:“有恶人要跟我为难,只好装扮了避他一避。”
定逸哼了一声,说道:“你华山派的门规越来越松了,你爹爹老是纵容弟子,在外面胡闹,此间事情一了,我亲自上华山来评这个理。”灵珊急道:“师叔,你可千万别去。大师哥最近挨了爹爹三十下棍子,打得他路也走不动。你去跟爹爹一说,他又得挨六十棍,那不打死了他么?”定逸道:“这畜生打死得愈早愈好。灵珊,你也来当面跟我撒谎!什么令狐冲路也走不动?他走不动路,怎地会将我的小徒儿掳了去?”
她此言一出,华山群弟子尽皆失色。灵珊急得几乎哭了出来,忙道:“师叔,不会的!大师哥再胆大妄为,也决计不敢冒犯贵派的师姊。定是有人造谣,在师叔面前挑拨。”
定逸大声道:“你还要赖?仪光,泰山派的人跟你说什么来?”
一个中年尼姑走上一步,说道:“泰山派的师兄们说,天松道长在衡阳城中,亲眼见到令狐冲师兄,和仪琳师妹一起在一家酒楼上饮酒。那酒楼叫做什么回雁楼。仪琳师妹显然是受了令狐冲师兄的挟持,不敢不饮,神情……神情甚是苦恼。跟他二人在一起饮酒的,还有那个……那个……无恶不作的田……田伯光。”
定逸早已知道此事,此刻第二次听到,仍一般的暴怒,伸掌在桌上重重拍落,两只馄饨碗跳将起来,呛啷啷数声,在地下跌得粉碎。
华山群弟子个个神色十分尴尬。灵珊只急得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颤声道:“他们定是撒谎,又不然……又不然,是天松师叔看错了人。”
定逸大声道:“泰山派天松道人是什么人,怎会看错了人?又怎会胡说八道?令狐冲这畜生,居然去跟田伯光这等恶徒为伍,堕落得还成什么样子?你们师父就算护犊不理,我可不能轻饶。这万里独行田伯光贻害江湖,老尼非为天下除此大害不可。只是我得到讯息赶去时,田伯光和令狐冲却已挟制了仪琳去啦!我……我……到处找他们不到……”她说到后来,声音已甚为嘶哑,连连顿足,叹道:“唉,仪琳这孩子,仪琳这孩子!”
华山派众弟子心头怦怦乱跳,均想:“大师哥拉了恒山派门下的尼姑到酒楼饮酒,败坏出家人的清誉,已然大违门规,再和田伯光这等人交结,那更是糟之透顶了。”隔了良久,劳德诺才道:“师叔,只怕令狐师兄和田伯光也只是邂逅相遇,并无交结。令狐师兄这几日喝得醺醺大醉,神智迷糊,醉人干事,作不得准……”定逸怒道:“酒醉三分醒,这么大一个人,连是非好歹也不分么?”劳德诺道:“是,是!只不知令狐师兄到了何处,师侄等急盼找到他,责以大义,先来向师叔磕头谢罪,再行禀告我师父,重重责罚。”
定逸怒道:“我来替你们管师兄的吗?”突然伸手,抓住了灵珊的手腕。灵珊腕上便如套上一个铁箍,“啊”的一声,惊叫出来,颤声道:“师……师叔!”
定逸喝道:“你们华山派掳了我仪琳去,我也掳你们华山派一个女弟子作抵。你们把我仪琳放出来还我,我便也放了灵珊!”一转身,拉了她便走。灵珊只觉上半身一片酸麻,身不由主,跌跌撞撞地跟着她走到街上。
劳德诺和梁发同时抢上,拦在定逸师太面前。劳德诺躬身道:“师叔,我大师兄得罪了师叔,难怪师叔生气。不过这件事的确跟小师妹无关,还请师叔高抬贵手。”
定逸喝道:“好,我就高抬贵手!”右臂抬起,横掠了出去。
劳德诺和梁发只觉一股极强的劲风逼将过来,气为之闭,身不由主地向后直飞了出去。劳德诺背脊撞在茶馆对面一家店铺的门板之上,喀喇一声,将门板撞断了两块。梁发却向那馄饨担飞了过去。
眼见他势将把馄饨担撞翻,锅中滚水溅得满身都是,非受重伤不可。那卖馄饨的老人伸出左手,在梁发背上一托,梁发登时平平稳稳地站定。
定逸师太回过头来,向那卖馄饨的老人瞪了一眼,说道:“原来是你!”那老人笑道:“不错,是我!师太的脾气也忒大了些。”定逸道:“你管得着么?”
便在此时,街头有两个人张着油纸雨伞,提着灯笼,快步奔来,叫道:“这位是恒山派的神尼么?”
定逸道:“不敢,恒山定逸在此。尊驾是谁?”
那二人奔到临近,只见他们手中所提灯笼上都写着“刘府”两个红字。当先一人道:“晚辈奉敝业师之命,邀请定逸师伯和众位师姊,同到敝处奉斋。晚辈未得众位来到衡山的讯息,不曾出城远迎,恕罪,恕罪!”说着便躬身行礼。
定逸道:“不须多礼。两位是刘三爷的弟子吗?”那人道:“是。晚辈向大年,这是我师弟米为义,向师伯请安。”说着和米为义二人又恭恭敬敬地行礼。定逸见向米二人执礼甚恭,脸色登和,说道:“好,我们正要到府上拜访刘三爷。”
向大年向着梁发等道:“这几位是?”梁发道:“在下华山派梁发。”向大年欢然道:“原来是华山派梁三哥,久慕英名,请各位同到敝舍。我师父嘱咐我们到处迎接各路英雄好汉,实因来的人多,简慢之极,得罪了朋友。各位请吧。”
劳德诺走将过来,说道:“我们本想会齐大师哥后,同来向刘三师叔请安道贺。”向大年道:“这位想必是劳二哥了。我师父常日称道华山派岳师伯座下众位师兄英雄了得,令狐师兄更是杰出的英才。令狐师兄既然未到,众位先去也是一样。”劳德诺心想:“小师妹给定逸师叔拉了去,看样子是不肯放的了,我们只有陪她一起去。”便道:“打扰了。”向大年道:“众位劳步来到衡山,那是给我们脸上贴金,怎么还说这些客气话?请!请!”
定逸指着那卖馄饨的人道:“这一位你也请么?”
向大年朝那老人瞧了一会,突然有悟,躬身道:“原来雁荡山何师伯到了,真是失礼,请,请何师伯驾临敝舍。”他猜到这卖馄饨的老人是浙南雁荡山高手何三七。此人自幼以卖馄饨为生,学成武功后,仍是挑着副馄饨担游行江湖,这副馄饨担可是他的标记。他虽一身武功,但自甘淡泊,以小本生意过活,武林中人说起来都好生相敬。天下市巷中卖馄饨的何止千万,但既卖馄饨而又是武林高人,那自是非何三七不可了。
何三七哈哈一笑,说道:“正要打扰。”将桌上的馄饨碗收拾了。劳德诺道:“晚辈有眼不识泰山,何前辈莫怪。”何三七笑道:“不怪,不怪。你们来光顾我馄饨,是我衣食父母,何怪之有?八碗馄饨,十文钱一碗,一共八十文。”说着伸出了左掌。
劳德诺好生尴尬,不知何三七是否开玩笑。定逸道:“吃了馄饨就给钱啊,何三七又没说请客。”何三七笑道:“是啊,小本生意,现银交易,至亲好友,赊欠免问。”劳德诺道:“是,是!”却也不敢多给,数了八十文铜钱,双手恭恭敬敬地奉上。何三七收了,转身向定逸伸出手来,说道:“你打碎了我两只馄饨碗、两只调羹,一共十四文,赔来。”定逸一笑,道:“小气鬼,连出家人也要讹诈。仪光,赔了给他。”仪光数了十四文,也是双手奉上。何三七接过,丢入馄饨担旁直竖的竹筒之中,挑起担子,道:“去罢!”
向大年向茶博士道:“这里的茶钱,回头再算,都记在刘三爷账上。”那茶博士笑道:“哈,是刘三爷的客人,哈,我们请也请不到,哈,你家还算什么茶钱?”
向大年将带来的雨伞分给众宾,当先领路。定逸拉着那华山派的少女灵珊,和何三七并肩而行。恒山派和华山派群弟子跟在后面。
林平之心想:“我就远远地跟着,且看是否能混进刘正风家里。”眼见众人转过了街角,便即起身走到街角,见众人向北行去,于是在大雨下挨着屋檐下走去。过了三条长街,只见左首一座大宅,门口点着四盏大灯笼,十余人手执火把,有的张着雨伞,正忙着迎客。定逸、何三七等一行人进去后,又有好多宾客从长街两头过来。
林平之大着胆子,走到门口。这时正有两批江湖豪客由刘门弟子迎着进门,林平之一言不发地跟了进去。迎宾的只道他也是贺客,笑脸迎人,道:“请进,奉茶。”
踏进大厅,只听得人声喧哗,二百余人分坐各处,分别谈笑。林平之心中一定,寻思:“这里这么多人,谁也不会来留心我,只须找到青城派的那些恶徒,便能查知我爹爹妈妈的所在了。”在厅角暗处一张小桌旁坐下,不久便有家丁送上清茶、面点、热毛巾。
他放眼打量,见恒山群尼围坐在左侧一桌,华山群弟子围坐在其旁另一桌,那少女灵珊也坐在那里,看来定逸已放开了她。但定逸和何三七却不在其内。林平之一桌一桌瞧过去,突然间心中一震,胸口热血上涌,只见方人智、于人豪二人和一群人围坐在两张桌旁,显然都是青城派弟子,但他父亲和母亲却不在其间,不知给他们囚在何处。
林平之又悲又怒,又甚担心,深恐父母已遭了毒手,只想坐到附近的座位去,偷听他们说话,但转念又想,好容易混到了这里,倘若稍有轻举妄动,给方人智他们瞧出了破绽,不但全功尽弃,且有杀身之祸。
正在这时,忽然门口一阵骚动,几名青衣汉子抬着两块门板,匆匆进来。门板上卧着两人,身上盖着白布,布上都是鲜血。厅上众人一见,都抢近去看。听得有人说道:“是泰山派的!”“泰山派的天松道人受了重伤,还有一个是谁?”“是泰山掌门天门道人的弟子,姓迟的,死了吗?”“死了,你看这一刀从前胸砍到后背,那还不死?”
众人喧扰声中,一死一伤二人都抬去了后厅,便有许多人跟着进去。厅上众人纷纷议论:“天松道人是泰山派好手,有谁这样大胆,竟将他砍得重伤?”“能将天松道人砍伤,自然是武功比他更高的好手。艺高人胆大,便没什么希奇!”
大厅上众人议论纷纷之中,向大年匆匆出来,走到华山群弟子围坐的席上,向劳德诺道:“劳师兄,我师父有请。”劳德诺应道:“是!”站起身来,随着他走向内室,穿过一条长廊,来到一座花厅。
只见上首五张太师椅并列,四张倒是空的,只靠东一张上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红脸道人,劳德诺知道这五张太师椅是为五岳剑派的五位掌门人而设,嵩山、恒山、华山、衡山四剑派掌门人都没到,那红脸道人是泰山派的掌门天门道人。两旁坐着十九位武林前辈,恒山派定逸师太、青城派余沧海,浙南雁荡山何三七都在其内。下首主位坐着个身穿酱色茧绸袍子、矮矮胖胖、犹如财主模样的中年人,正是主人刘正风。劳德诺先向主人刘正风行礼,再向天门道人拜倒,说道:“华山弟子劳德诺,叩见天门师伯。”
那天门道人满脸煞气,似乎心中郁积着极大的愤怒要爆炸出来,左手在太师椅的靠手上重重一拍,喝道:“令狐冲呢?”他这句话声音极响,当真便如半空中打了个霹雳。
大厅上众人远远听到他这声暴喝,尽皆耸然动容。
那少女灵珊惊道:“三师哥,他们又在找大师哥啦。”梁发点了点头,并不说话,过了一会,低声道:“大家定些!大厅上各路英雄毕集,别让人小觑了我华山派。”
林平之心想:“他们又在找令狐冲啦。这个令狐老儿,闯下的乱子也真不少。”
劳德诺给天门道人这一声大喝震得耳中嗡嗡作响,在地下跪了片刻,才站起来,说道:“启禀师伯,令狐师兄和晚辈一行人在衡阳分手,约定在衡山城相会,同到刘师叔府上来道贺。他今天如不能到,明日定会来了。”
天门道人怒道:“他还敢来?他还敢来?令狐冲是你华山派的掌门大弟子,总算是名门正派的人物。他居然去跟那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的采花大盗田伯光混在一起,到底干什么了?”
劳德诺道:“据弟子所知,大师哥和田伯光素不相识。大师哥平日就爱喝上三杯,多半不知对方便是田伯光,无意间跟他凑在一起喝酒了。”
天门道人一顿足,站起身来,怒道:“你还在胡说八道,给令狐冲这狗崽子强辩。天松师弟,你……你说给他听,你怎么受的伤?令狐冲识不识得田伯光?”
两块门板停在西首地下,一块板上躺的是具死尸,另一块上卧着个长须道人,脸色惨白,胡须上染满了鲜血,低声道:“今儿早上……我……我和迟师侄在衡阳……回雁……回雁楼头,见到令狐冲……还有田伯光和一个小尼姑……”说到这里,已喘不过气来。
刘正风道:“天松道兄,你不用再复述了,我将你刚才说过的话,跟他说便了。”转头向劳德诺道:“劳贤侄,你和令狐贤侄众位同门远道光临向我道贺,我对岳师兄和诸位贤侄的盛情感激之至。只不知令狐贤侄如何跟田伯光那厮结识上了,咱们得查明真相,倘若真是令狐贤侄的不是,咱们五岳剑派本是一家,自当好好劝他一番才是……”
天门道人怒道:“什么好好劝他!清理门户,取其首级!”
刘正风道:“岳师兄向来门规极严。在江湖上华山派向来是一等一的声誉,只是这次令狐贤侄却也太过分了些。”
天门道人怒道:“你还称他‘贤侄’?贤,贤,贤,贤他个屁!”他一句话出口,便觉在定逸师太这女尼之前吐言不雅,未免有失自己一派大宗师的身分,但说也说了,已无法收回,“波”的一声,怒气冲冲地重重嘘了口气,坐入椅中。
劳德诺道:“刘师叔,此事到底真相如何,还请师叔赐告。”
刘正风道:“适才天松道兄说道:今日大清早,他和天门道兄的弟子迟百城贤侄上衡阳回雁楼喝酒,上得酒楼,便见到三个人坐在楼上大吃大喝。这三个人,便是淫贼田伯光、令狐师侄,以及定逸师太的高足仪琳小师父。这三人天松道兄本来都不认得,只是从服色上得知一个是华山派弟子,一个是恒山派弟子。定逸师太莫恼,仪琳师侄为人强迫,身不由主,那是显而易见的。天松道兄说,另外一人是个三十来岁的华服男子,也不知此人是谁,后来听令狐师侄说道:‘田兄,你虽轻功独步天下,但要是交上了倒霉的华盖运,轻功再高,却也逃不了。’他既姓田,又说轻功独步天下,自必是万里独行田伯光了。天松道兄嫉恶如仇,他见这三人同桌共饮,自是心头火起。”
劳德诺应道:“是!”心想:“回雁楼头,三人共饮,一个是恶名昭彰的淫贼,一个是出家的小尼姑,另一个却是我华山派大弟子,确是不伦不类之至。”
刘正风道:“他接着听那田伯光道:‘我田伯光独往独来,横行天下,哪里能顾忌得这么多?这小尼姑嘛,反正咱们见也见到了,且让她在这里陪着便是……’”
刘正风说到这里,劳德诺向他瞧了一眼,又瞧瞧天松道人,脸上露出怀疑之色。刘正风登时会意,说道:“天松道兄重伤之余,自没说得这般清楚连贯,我给他补上一些,但大意不错。天松道兄,是不是?”天松道:“正……正是,不错,不……不错!”
刘正风道:“当时迟百城贤侄便忍耐不住,拍桌骂道:‘你是淫贼田伯光么?武林中人人都要杀你而甘心,你却在这里大言不惭,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拔出兵刃,上前动手,不幸竟给田伯光杀了。少年英雄命丧奸人之手,实在可惜。天松道兄随即上前,他侠义为怀,杀贼心切,斗了数百回合后,一不留神,竟给田伯光使卑鄙手段,在他胸口砍了一刀。其后令狐师侄却仍和田伯光那淫贼一起坐着喝酒,未免有失我五岳剑派结盟的义气。天门道兄所以着恼,便是为此。”
天门道人怒道:“什么五岳结盟的义气,哼,哼!咱们学武之人,这是非之际总得清楚明白,和这样一个淫贼……这样一个淫贼……”气得脸如巽血,似乎一丛长须中每一根都要竖将起来。忽听得门外有人说道:“师父,弟子有事启禀。”天门道人听得是徒儿声音,便道:“进来!什么事?”
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走进厅来,先向主人刘正风行了一礼,又向其余众前辈行礼,然后转向天门道人说道:“师父,天柏师叔传了讯来,他率领本门弟子在衡阳搜寻田伯光、令狐冲两个淫贼,尚未见到踪迹……”
劳德诺听他居然将自己大师哥也归入“淫贼”之列,大感脸上无光,但大师哥确是和田伯光混在一起,又有什么法子?
只听那泰山派弟子续道:“但在衡阳城外,却发现了一具尸体,小腹上插着一柄长剑,那口剑是令狐冲那淫贼的……”天门道人急问:“死者是谁?”那人的眼光转向余沧海,说道:“是余师叔门下的一位师兄,当时我们都不识得,这尸首搬到了衡山城里之后,才有人识得,原来是罗人杰罗师兄……”
余沧海“啊”的一声,站了起来,惊道:“是人杰?尸首呢?”
只听得门外有人接口道:“在这里。”余沧海极沉得住气,虽乍闻噩耗,死者又是本门“英雄豪杰”四大弟子之一的罗人杰,却仍不动声色,说道:“烦劳贤侄,将尸首抬进来。”门外有人应道:“是!”两个人抬着一块门板,走了进来。那两人一个是衡山派弟子,一个是青城派弟子。
只见门板上那尸体的腹部插着一柄利剑。这剑自死者小腹插入,斜刺而上。一柄三尺长剑,留在体外的只余数寸,剑尖已插到了死者咽喉,这等自下而上的狠辣招数,武林中倒还真少见。余沧海喃喃地道:“令狐冲,哼,令狐冲,你……你好辣手。”
那泰山派弟子说道:“天柏师叔派人说道,他还在搜查两名淫贼,最好这里的师伯、师叔们有一两位前去相助。”定逸和余沧海齐声道:“我去!”
便在此时,门外传进来一个娇嫩的声音,叫道:“师父,我回来啦!”
定逸脸色陡变,喝道:“是仪琳?快给我滚进来!”
众人目光一齐望向门口,要瞧瞧这个公然与两个万恶淫贼在酒楼上饮酒的小尼姑,到底是怎么一个人物。
门帘掀处,众人眼睛陡然一亮,一个小尼姑悄步走进花厅,但见她清秀绝俗,容色照人,实是一个绝丽的美人。她还只十六七岁年纪,身形婀娜,虽裹在一袭宽大缁衣之中,仍掩不住窈窕娉婷之态。她走到定逸身前,盈盈倒拜,叫道:“师父……”两字一出口,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定逸沉着脸道:“你做……你做的好事?怎地回来了?”
仪琳哭道:“师父,弟子这一次……这一次,险些儿不能再见着你老人家了。”她说话的声音十分娇媚,两只纤纤小手抓住了定逸的衣袖,白得犹如透明一般。人人心中不禁都想:“这样一个美女,怎么去做了尼姑?”
余沧海只向她瞥了一眼,便不再看,一直凝视着罗人杰尸体上的那柄利剑,见剑柄上飘着青色丝穗,近剑柄处的锋刃之上,刻着“华山令狐冲”五个小字。他目光转处,见劳德诺腰间佩剑一模一样,也是飘着青色丝穗,突然间欺身近前,左手疾伸,向他双目插了过去,指风凌厉,刹那间指尖已触到他眼皮。
劳德诺大惊,急使一招“举火撩天”,高举双手去格。余沧海一声冷笑,左手转了个极小的圈子,已将他双手抓在掌中,跟着右手伸出,刷的一声,拔出了他腰间长剑。劳德诺双手入于彼掌,一挣之下,对方屹然不动,长剑的剑尖却已对准了自己胸口,惊呼:“不……不关我事!”
余沧海看那剑刃,见上面刻着“华山劳德诺”五字,字体大小,与另一柄剑上的全然相同。他手腕一沉,将剑尖指着劳德诺的小腹,阴森森地道:“这一剑斜刺而上,是贵派华山剑法的什么招数?”
劳德诺额头冷汗涔涔而下,颤声道:“我……我们华山剑法没……没这一招。”
余沧海寻思:“致人杰于死这一招,长剑自小腹刺入,剑尖直至咽喉,难道令狐冲俯下身去,自下而上地反刺?他杀人之后,又为什么不拔出长剑,故意留下证据?莫非有意向青城派挑衅?”忽听得仪琳说道:“余师伯,令狐师兄这一招,多半不是华山剑法。”
余沧海转过身来,脸上犹似罩了一层寒霜,向定逸师太道:“师太,你倒听听令高徒的说话,她叫这恶贼作什么?”
定逸怒道:“我没耳朵么?要你提醒。”她听得仪琳叫令狐冲为“令狐师兄”,心头早已有气,余沧海只须迟得片刻说这句话,她已然开口大声申斥,但偏偏他抢先说了,言语又这等无礼,她便反而转过来回护徒儿,说道:“她顺口这么叫,又有什么干系?我五岳剑派结义为盟,五派门下,都是师兄弟、师姊妹,有什么希奇了?”
余沧海笑道:“好,好!”丹田中内息上涌,左手内力外吐,将劳德诺推了出去,砰的一声,重重撞在墙上,屋顶灰泥登时簌簌而落,喝道:“你这家伙难道是好东西了?一路上鬼鬼祟祟地窥探于我,存的是什么心?”
劳德诺给他这么一推一撞,五脏六腑似乎都要翻了转来,伸手在墙上强行支撑,只觉双膝酸软得犹如灌满了黑醋一般,只想坐倒在地,勉力强行撑住,听得余沧海这么说,暗暗叫苦:“原来我和小师妹暗中察看他们行迹,早就给这老奸巨猾的矮道士发觉了。”
定逸道:“仪琳,跟我来,你怎地失手给他们擒住,清清楚楚地给师父说。”说着拉了她手,向厅外走去。众人心中都甚明白,这样美貌无比的一个小尼姑,落入了田伯光这采花淫贼手中,哪里还能保得清白?其中经过情由,自不便在旁人之前吐露,定逸师太是要将她带到无人之处,再行详细查问。
突然间青影一晃,余沧海闪到门前,挡住了去路,说道:“此事涉及两条人命,便请仪琳小师父在此间说。”他顿了一顿,又道:“迟百城贤侄是五岳剑派中人。五派门下,大家都是师兄弟,给令狐冲杀了,泰山派或许不怎么介意。我这徒儿罗人杰,可没资格跟令狐冲兄弟相称。”
定逸性格刚猛,平日连大师姊定静、掌门师姊定闲,也都容让她三分,如何肯让余沧海这般挡住去路,出言讥刺?听了这几句话后,两条淡淡的柳眉登即向上竖起。
刘正风素知定逸师太脾气暴躁,见她双眉这么一竖,料想便要动手。她和余沧海都是当今武林中一流高手,两人一交上手,事情可更闹得大了,急忙抢步上前,一揖到地,说道:“两位大驾光临刘某舍下,都是在下的贵客,千万冲着我这小小面子,别伤了和气。都是刘某招呼不周,请两位莫怪。”说着连连作揖。
定逸师太哈的一声笑,说道:“刘三爷说话倒也好笑,我自生牛鼻子的气,跟你有什么相干?他不许我走,我偏要走。他若不拦着我的路,要我留着,倒也可以。”
余沧海对定逸原也有几分忌惮,和她交手,并无胜算,而且她师姊定闲虽为人随和,武功之高,却是众所周知,今日就算胜了定逸,她掌门师姊决不能撇下不管,何况恒山派是五岳剑派之一,五岳剑派,同荣共辱,这一得罪了恒山派,不免后患无穷,当即也哈哈一笑,说道:“贫道只盼仪琳小师父向大伙儿言明真相。余沧海是什么人,岂敢阻拦恒山派白云庵主的道路?”说着身形一晃,归位入座。
定逸师太道:“你知道就好。”拉着仪琳的手,也回归己座,问道:“那一天跟你失散后,到底后来事情怎样?”她生怕仪琳年幼无知,将贻羞师门之事也都说了出来,忙加上一句:“只拣要紧的说,没相干的就不用罗唆。”
仪琳应道:“是!弟子没做什么有违师训之事,只是田伯光这坏人,这坏人……他……他……他……”定逸点头道:“是了,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我定当杀田伯光和令狐冲那两个恶贼,给你出气……”
仪琳睁着清亮明澈的双眼,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说道:“令狐师兄?他……他……”突然垂下泪来,呜咽道:“他……他已经死了!”
众人听了,都是一惊。天门道人听说令狐冲已死,怒气登时消灭,大声问道:“他怎么死的,是谁杀死他的?”
仪琳道:“就是这……这个青城派的……的坏人。”伸手指着罗人杰的尸体。
余沧海不禁得意,心道:“原来令狐冲这恶棍竟是给人杰杀的。如此说来,他二人是拚了个同归于尽。好,人杰这孩子,我早知他有种,果然没堕了我青城派的威名。”他瞪视仪琳,冷笑道:“你五岳剑派的都是好人,我青城派的便是坏人了?”
仪琳垂泪道:“我……我不知道,我不是说你余师伯,我只是说他。”说着又向罗人杰的尸身一指。
定逸向余沧海道:“你恶狠狠地吓唬孩子做什么?仪琳,不用怕,这人怎么坏法,你都说出来好了。师父在这里,有谁敢为难你?”说着向余沧海白了一眼。
余沧海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师父,你敢奉观音菩萨之名,立一个誓吗?”他怕仪琳受了师父的指使,将罗人杰的行为说得十分不堪,自己这弟子既已和令狐冲同归于尽,死无对证,便只有听仪琳一面之辞了。
仪琳道:“我对师父决计不敢撒谎。”跟着向外跪倒,双手合十,垂眉说道:“弟子仪琳,向师父和众位师伯叔禀告,决不敢有半句不尽不实的言语。观世音菩萨神通广大,垂怜鉴察。”
众人听她说得诚恳,又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都对她心生好感。一个黑须书生一直在旁静听,一言不发,此时插口说道:“小师父既这般立誓,自是谁也信得过的。”定逸道:“牛鼻子听见了吗?闻先生都这般说,还有什么假的?”她知这黑须书生姓闻,人人都叫他闻先生,叫什么名字,她却不知,只知他是陕南人,一对判官笔出神入化,是点穴打穴的高手。
众人目光都射向仪琳脸上,但见她秀色照人,恰似明珠美玉,纯净无瑕,连余沧海也想:“看来这小尼姑不会说谎。”花厅上寂静无声,只候仪琳开口说话。
只听她说道:“昨日下午,我随了师父和众师姊去衡阳,行到中途,下起雨来,下岭之时,我脚底一滑,伸手在山壁上扶了一下,手上弄得满是泥泞青苔。到得岭下,我去山溪里洗手。突然之间,溪水中在我的影子之旁,多了个男子的影子。我吃了一惊,急忙站起,背心上一痛,已给他点中了穴道。我害怕得很,要呼叫师父来救我,但已叫不出声来。那人将我身子提起,走了几丈,放入一个山洞。我心里害怕之极,偏偏动不了,又叫不出声。过了好一会,听得三位师姊分在三个地方叫我:‘仪琳,仪琳,你在哪里?’那人只是笑,低声道:‘她们倘若找到这里,我一起都捉了!’三位师姊到处找寻,又走回了头。
“隔了好一会,那人听得我三位师姊已去远了,便拍开了我的穴道。我当即向山洞外逃走,哪知这人的身法比我快得多,我急步外冲,没想到他早已挡在山洞口,我一头撞在他胸口。他哈哈大笑,说道:‘你还逃得了么?’我急忙后跃,抽出长剑,便想向他刺去,但想这人也没伤害我,出家人慈悲为本,何苦伤他性命?我佛门中杀生是第一大戒,因此这一剑就没刺出。我说:‘你拦住我干什么?你再不让开,我这剑就要……刺伤你了。’
“那人只是笑,说道:‘小师父,你良心倒好。你舍不得杀我,是不是?’我说:‘我跟你无怨无仇,何必杀你?’那人道:‘那很好啊,那么坐下来谈谈。’我说:‘师父师姊在找我呢,再说,师父不许我随便跟陌生男人说话。’那人道:‘你说都说了,多说几句,少说几句,又有什么分别?’我说:‘快让开罢,你知不知道我师父是很厉害的?她老人家见到你这样无礼,说不定把你两条腿也打断了。’他说:‘你要打断我两条腿,我就让你打。你师父嘛,她这样老,我可没胃口。’……”
定逸喝道:“胡闹!这些疯话,你也记在心里。”
众人无不忍俊不禁,只是碍着定逸师太,谁也不敢露出半点笑容,人人苦苦忍住。
仪琳道:“他是这样说的啊。”定逸道:“好啦,这些疯话,无关紧要,不用提了,你只说怎么撞到华山派的令狐冲。”
仪琳道:“是。那个人又说了许多话,只不让我出去,说我……我生得好看,要我陪他睡觉……”定逸喝道:“住嘴!小孩子家口没遮拦,这些话也说得的?”仪琳道:“是他说的,我可没答应啊,也没陪他睡觉……”定逸喝声更响:“住口!”
便在此时,抬着罗人杰尸身进来的那名青城派弟子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哈的一声笑了出来。定逸大怒,抓起几上茶碗,一扬手,一碗热茶便向他泼了过去,这一泼之中,使上了恒山派嫡传内力,既迅且准,那弟子不及闪避,一碗热茶都泼在脸上,只痛得哇哇大叫。
余沧海怒道:“你的弟子说得,我的弟子便笑不得?好不横蛮!”
定逸师太斜眼道:“恒山定逸横蛮了几十年啦,你今日才知?”说着提起那只空茶碗,便欲向余沧海掷去。余沧海正眼也不向她瞧,反而转过了身子。定逸师太见他一番有恃无恐的模样,又素知青城派掌门人武功了得,倒也不敢造次,缓缓放下茶碗,向仪琳道:“说下去!那些没要紧的话,别再罗唆。”
仪琳道:“是了,师父。我要从山洞中出来,那人却一定拦着不放。眼看天色黑了,我心里焦急得很,提剑便向他刺去。师父,弟子不敢犯杀戒,不是真的要杀他,不过想吓他一吓。我使的是一招‘金针渡劫’,不料他左手伸了过来,抓向我……我身上,我吃了一惊,向旁闪避,手里的长剑便给他夺了去。那人武功好厉害,右手拿着剑柄,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剑尖,只轻轻一扳,卡的一声,便将我这柄剑扳断了一寸来长的一截。”定逸道:“板断了一寸来长的一截?”仪琳道:“是!”
定逸和天门道人对望一眼,均想:“那田伯光若将长剑从中折断,自也毫不希奇,但以二指之力,扳断一柄纯钢剑寸许一截,指力当真非同小可。”天门道人一伸手,从一名弟子腰间拔出一柄长剑,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剑尖,轻轻一扳,卜的一声,扳断了寸许长的一截,问道:“是这样么?”仪琳道:“是。原来师伯也会!”天门道人哼的一声,将断剑还入弟子剑鞘,左手在几上一拍,一段寸许来长的断剑头平平嵌入了几面。
仪琳喜道:“师伯这一手好功夫,我猜那恶人田伯光一定不会了。”突然间神色黯然,垂下眼皮,轻轻叹息了一声,说道:“唉,可惜师伯那时没在,否则令狐师兄也不会身受重伤了。”天门道人道:“什么身受重伤?你不是说他已经死了么?”仪琳道:“是啊,令狐师兄因为身受重伤,才会给青城派那恶人罗人杰害死。”
余沧海听她称田伯光为“恶人”,称自己的弟子也是“恶人”,竟将青城门下与那臭名昭彰的淫贼相提并论,不禁又哼了一声。
众人见仪琳一双妙目之中泪水滚来滚去,眼见便要哭出声来,容色又可怜,又可爱,一时谁也不敢去问她。天门道人、刘正风、闻先生、何三七一干长辈,都不自禁地心生爱怜,倘若她不是出家的尼姑,好几个人都想伸手去拍拍她背脊、摸摸她头顶地加以慰抚了。
仪琳伸衣袖拭了拭眼泪,哽咽道:“那恶人田伯光只是逼我,伸手扯我衣裳。我反掌打他,两只手又都让他捉住了。我大声叫嚷,又骂了他几句。师父,弟子不是胆敢犯戒,口出粗言,不过这人真太也无礼。就在这时候,洞外忽然有人笑了起来,哈哈哈,笑三声,停一停,又笑三声。田伯光厉声问道:‘是谁?’外面那人又哈哈哈地连笑了三次。田伯光骂道:‘识相的便给我滚得远远的。田大爷发作起来,你可没命啦!’那人又哈哈哈地笑了三声。田伯光不去理他,又来扯我衣裳,山洞外那人又笑了起来。那人一笑,田伯光就发怒,我真盼那人快来救我。可是那人知道田伯光厉害,不敢进洞,只在山洞外笑个不停。
田伯光就破口骂人,点了我穴道,呼的一声,蹿了出去,但那人早就躲了起来。田伯光找了一会找不到,又回进洞来,刚走到我身边,那人便在山洞外哈哈哈地笑了起来。我觉得有趣,忍不住也笑了出来。”
定逸师太横了她一眼,斥道:“自己正在生死关头,亏你还笑得出?”
仪琳脸上微微一红,道:“是,弟子也想不该笑的,不过当时不知怎的,竟然便笑了。田伯光伏下身子,悄悄走到洞口,只待他再笑,便冲了出去。可是洞外那人机警得很,却也不发出半点声息,田伯光一步步地往外移,我想那人倘若给他抓住,可就糟了,眼见田伯光正要冲出去,我便叫了起来:‘小心,他出来啦!’那人在远处哈哈哈地笑了三声,说道:‘多谢你,不过他追不上我。他轻身功夫不行。’”
众人均想,田伯光号称“万里独行”,轻身功夫之了得,江湖上素来大大有名,那人居然说他“轻身功夫不行”,自是故意要激怒于他。
仪琳续道:“田伯光这恶人突然回身,在我脸上重重扭了一把,我痛得大叫,他便蹿了出去,叫道:‘狗贼,你我来比比轻身功夫!’哪知道这一下他可上了当。原来那人早就躲在山洞旁边,田伯光一冲出,他便溜了进来,低声道:‘别怕,我来救你。他点了你哪里的穴道?’我说:‘是右肩和背心,好像是“肩贞”、“大椎”!你是哪一位?’他说:‘解了穴道再说。’便伸手替我在肩贞与大椎两穴推宫过血。
“多半我说的穴位不对,那人虽用力推拿,始终解不开,耳听得田伯光呼啸连连,又追回来了。我说:‘你快逃,他一回来,可要杀你了。’他说:‘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师妹有难,岂能不救?’”
定逸问道:“他也是五岳剑派的?”
仪琳道:“师父,他就是令狐冲令狐师兄啊。”
定逸和天门道人、余沧海、何三七、闻先生、刘正风等都“哦”了一声。劳德诺吁了口长气。众人中有些本已料到这人或许便是令狐冲,但总要等仪琳亲口说出,方能确定。
仪琳道:“耳听得田伯光啸声渐近,令狐师兄道:‘得罪!’将我抱起,溜出山洞,躲在草丛里。刚刚躲好,田伯光便奔进山洞,他找不到我,就大发脾气,破口大骂,骂了许多难听的话,我也不懂是什么意思。他提了我那柄断剑,在草丛中乱砍,幸好这天晚上下雨,星月无光,他瞧不见我们,但他料想我们逃不远,一定躲在附近,因此不停手地砍削。有一次险得不得了,一剑从我头顶掠过,只差得几寸。他砍了一会,嘴里不住咒骂,说了很多粗话,我也记不得。他挥剑砍削,一路找了过去。
“忽然之间,有些热烘烘的水点一滴滴地落在脸上,同时我闻到一阵阵血腥气。我吃了一惊,低声问:‘你受了伤么?’令狐师兄伸手按住我嘴,过了好一会,听得田伯光砍草之声越去越远,他才低声道:‘不碍事。’放开了手。可是流在我脸上的热血越来越多。我说:‘你伤得很厉害,须得止血才好。我有“天香断续胶”。’他道:‘别出声,一动就给那厮发觉了!’伸手按住了自己伤口。过了一会,田伯光又奔了回来,叫道:‘哈哈,原来在这里,我瞧见啦。站起身来!’我听得田伯光说已瞧见了我们,心中只是叫苦,便想站起,只是腿上动弹不得……”
定逸师太道:“你上了当啦,田伯光骗你们的,他可没瞧见你。”仪琳道:“是啊。师父,当时你又不在那里,怎么知道?”定逸道:“那有什么难猜?他真的瞧见了你们,过来一剑将令狐冲砍死便是,又何必大叫大嚷?可见令狐冲这小子也没见识。”
仪琳摇头道:“不,令狐师兄也猜到了的。他一伸手便按住了我嘴,怕我惊吓出声。田伯光叫嚷了一会,不听到声音,又去砍草找寻。令狐师兄待他去远,低声道:‘师妹,咱们若能再挨得半个时辰,你被封的穴道上气血渐畅,我就可以给你解开。但田伯光那厮一定转头又来,这一次恐怕再难避过。咱们索性冒险,进山洞躲一躲。’”
仪琳说到这里,闻先生、何三七、刘正风三人不约而同地都击了一下手掌。闻先生道:“好,有胆,有识!”
仪琳道:“我听说再要进山洞去,很是害怕,但那时我对令狐师兄已很钦佩,他既这么说,总是不错的,便道:‘好!’他又抱起我蹿进山洞,将我放落。我说:‘我衣袋里有天香断续胶,是治伤的灵药,请你……请你取出来敷上伤口。’他道:‘现在拿不大方便,等你手足能动之后再给我吧。’他拔剑割下了一幅衣袖,缚在左肩。这时我才明白,原来他为了保护我,躲在草丛中之时,田伯光一剑砍上他肩头,他一动不动,一声不哼,黑暗中田伯光竟没发觉。我心里难过,不明白取药有什么不方便……”
定逸哼了一声,道:“如此说来,令狐冲倒是个正人君子了。”
仪琳睁大了一双明亮的妙目,露出诧异神色,说道:“令狐师兄自然是一等一的好人。他跟我素不相识,居然不顾自己安危,挺身而出,前来救我。”
余沧海冷冷地道:“你跟他虽素不相识,他可多半早就见过你的面了,否则焉有这等好心?”言下之意自是说,令狐冲为了她异乎寻常的美貌,这才如此地奋不顾身。
仪琳道:“不,他说从没见过我。令狐师兄决不会对我撒谎,他决计不会!”这几句话说得十分果决,声音虽仍温柔,却大有斩钉截铁之意。众人为她一股纯洁的坚信之意所动,无不深信。
余沧海心想:“令狐冲这厮大胆狂妄,如此天不怕、地不怕地胡作非为,既非为了美色,那么定是故意去和田伯光斗上一斗,好在武林中大出风头。”
仪琳续道:“令狐师兄扎好自己伤口后,又在我肩头和背心的穴道上给我推宫过血。过不多时,便听得洞外刷刷刷的声响越来越近,田伯光挥剑在草丛中乱砍,走到了山洞门口。我的心怦怦大跳,只听他走进洞来,坐在地上,一声不响。我屏住了呼吸,连气也不敢透一口。突然之间,我肩头一阵剧痛,我出其不意,禁不住低呼了一声。这一下可就糟了,田伯光哈哈大笑,大踏步向我走来。令狐师兄蹲在一旁,仍是不动。田伯光笑着说:‘小绵羊,原来还是躲在山洞里。’伸手来抓我,只听得嗤的一声响,他给令狐师兄刺中了一剑。
“田伯光一惊,断剑脱手落地。可惜令狐师兄这一剑没刺中他要害,田伯光向后急跃,拔出了腰间佩刀,便向令狐师兄砍去,当的一声响,刀剑相交,两个人便动起手来。他们谁也瞧不见谁,铮铮铮地拆了几招,两个人便都向后跃开。我只听到他二人的呼吸之声,心中怕得要命。”
天门道人插口问道:“令狐冲跟他斗了多少回合?”
仪琳道:“弟子当时吓得糊涂了,实在不知他二人斗了多久。只听得田伯光笑道:‘啊哈,你是华山派的!华山剑法,非我敌手。你叫什么名字?’令狐师兄道:‘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华山派也好,恒山派也好,都是你这淫贼的对头……’他话未说完,田伯光已攻了上去,原来他要引令狐师兄说话,好得知他处身的所在。两人交手数合。令狐师兄‘啊’的一声叫,又受了伤。田伯光笑道:‘我早说华山剑法不是我对手,便是你师父岳老儿亲来,也斗我不过。’令狐师兄却不再睬他。
“先前我肩头一阵剧痛,原来是肩上的穴道解了,这时背心的穴道又痛了几下,我支撑着慢慢爬起,伸手想去摸地下那柄断剑。令狐师兄听到了声音,喜道:‘你穴道解开了,快走,快走。’我说:‘华山派的师兄,我和你一起跟这恶人拚了!’他说:‘你快走!我们二人联手,也打他不过。’田伯光笑道:‘你知道就好!何必枉自送了性命?喂,我倒佩服你是条英雄好汉,你叫什么名字?’令狐师兄道:‘你问我尊姓大名,本来说给你知,却也不妨。但你如此无礼询问,老子睬也不来睬你。’师父,你说好笑不好笑?令狐师兄又不是他爹爹,却自称是他‘老子’。”
定逸哼了一声,道:“这是市井中的粗口俗语,又不是真的‘老子’!”
仪琳道:“啊,原来如此。令狐师兄道:‘师妹,你快到衡山城去,咱们许多朋友都在那边,谅这恶贼不敢上衡山城找你。’我道:‘我如出去,他杀死了你怎么办?’令狐师兄道:‘他杀不了我的!我缠住他,你还不快走!啊哟!’乒乓两声,两人刀剑相交,令狐师兄又受了一处伤,他心中急了,叫道:‘你再不走,我可要开口骂你啦!’这时我已摸到了地下的断剑,叫道:‘咱们两人打他一个。’田伯光笑道:‘再好没有!田伯光只身单刀,会斗华山、恒山两派。’
“令狐师兄真的骂起我来,叫道:‘不懂事的小尼姑,你简直糊涂透顶,还不快逃!你再不走,下次见到你,我打你老大的耳括子!’田伯光笑道:‘这小尼姑舍不得我,她不肯走!’令狐师兄急了,叫道:‘你到底走不走?’我说:‘不走!’令狐师兄道:‘你再不走,我可要骂你师父啦!定静这老尼姑是个老糊涂,教了你这小糊涂出来。’我说:‘定静师伯不是我师父。’他说:‘好,那么我就骂定闲师太!’我说:‘定闲师伯也不是我师父。’他道:‘呸!你仍然不走!我骂定逸这老糊涂……’”
定逸脸色一沉,模样十分难看。
仪琳忙道:“师父,你别生气,令狐师兄是为我好,并不是真的要骂你。我说:‘我自己糊涂,可不是师父教的!’突然之间,田伯光欺向我身边,伸指向我点来。我在黑暗中挥剑乱砍,才将他逼退。
“令狐师兄叫道:‘我还有许多难听的话,要骂你师父啦,你怕不怕?’我说:‘你别骂,咱们一起逃吧!’令狐师兄道:‘你站在我旁边,碍手碍脚,我最厉害的华山剑法使不出来,你一出去,我便将这恶人杀了。’田伯光哈哈大笑,道:‘你对这小尼姑倒是多情多义,只可惜她连你姓名也不知道。’我想这恶人这句话倒是不错,便道:‘华山派的师兄,你叫什么名字呢?我去衡山跟师父说,说是你救了我性命。’令狐师兄道:‘快走,快走!怎地这等罗唆?老夫姓劳,名叫劳德诺!’”
劳德诺听到这里,不由得一怔:“怎么大师哥冒我的名?”
闻先生点头道:“这令狐冲为善而不居其名,原是咱们侠义道的本色。”
定逸师太向劳德诺望了一眼,自言自语:“这令狐冲好生无礼,胆敢骂我,哼,多半他怕我事后追究,便将罪名推在别人头上。”向劳德诺瞪眼道:“喂,在那山洞中骂我老糊涂的,就是你了,是不是?”劳德诺忙躬身道:“不,不!弟子不敢。”
刘正风微笑道:“定逸师太,令狐冲冒他师弟劳德诺之名,是有道理的。这位劳贤侄带艺投师,辈份虽低,年纪却已不小,胡子也这么大把了,足可做得仪琳师侄的祖父。”
定逸登时恍然,才知令狐冲是为了顾全仪琳。其时山洞中一团漆黑,互不见面,仪琳脱身之后,说起救她的是华山派劳德诺,此人是这么一个干瘪老头子,旁人自无闲言闲语,这不但保全了仪琳的清白声名,也保全了恒山派的威名,言念及此,不由得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点头道:“很好,这小子想得周到。仪琳,后来怎样?”
仪琳道:“那时我仍然不肯走,我说:‘劳师兄,你为救我而涉险,我岂能遇难先遁?师父如知我如此没同道义气,定然将我杀了。师父平日时时教导,我们恒山派虽都是女流之辈,在这侠义份上可不能输给了男子汉。’”
定逸拍掌叫道:“好,好,说得是!咱们学武之人,要是不顾江湖义气,生不如死,不论男女,都是一样。”
众人见她说这几句话时神情豪迈,均道:“这老尼姑的气概,倒也真不减须眉。”
仪琳续道:“可是令狐师兄却大骂起来,说道:‘混账王八蛋的小尼姑,你在这里罗哩罗唆,叫我施展不出华山派天下无敌的剑法来,我这条老命,注定是要送在田伯光手中了。原来你和田伯光串通了,故意来陷害我。我劳德诺今天倒霉,出门遇见尼姑,而且是个绝子绝孙、绝他妈十八代子孙的混账小尼姑,害得老子空有一身无坚不摧、威力奇大的绝妙剑法,却怕凌厉剑风带到这小尼姑身上,伤了她性命,以致不能使将出来。罢了,罢了,田伯光,你一刀砍死我罢,我老人家活了七八十岁,也算够了,今日认命罢啦!’”
众人听得仪琳口齿伶俐,以清脆柔软之音,转述令狐冲这番粗俗无赖之言,无不为之莞尔。
只听她又道:“我听他这么说,虽知他骂我是假,但想我武艺低微,帮不了他忙,在山洞中的确碍手碍脚,令得他施展不出他精妙的华山剑法来……”
定逸哼了一声道:“这小子胡吹大气!他华山剑法也不过如此,怎能说是天下无故?”
仪琳道:“师父,他是吓唬吓唬田伯光,好叫他知难而退啊。我听他越骂越凶,只得说道:‘劳师兄,我去了!我感激不尽,后会有期。’他骂道:‘滚你妈的臭鸭蛋,给我滚得越远越好!一见尼姑,逢赌必输,我老头子以前从来没见过你,以后也永远不见你。老子生平最爱赌钱,再见你干什么?’”
定逸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厉声道:“这小子好不混蛋!那时你还不走?”
仪琳道:“我怕惹他生气,只得走了,一出山洞,就听得洞里乒乓乒乓、兵刃相交之声大作。我想倘若那恶人田伯光胜了,他又会来捉我,若是那位‘劳师兄’胜了,他出洞来见到了我,只怕害得他‘逢赌必输’,于是我咬了咬牙,提气疾奔,想追上你老人家,请你去帮着收拾田伯光那恶人。”
定逸“嗯”的一声,点了点头。
仪琳突然问道:“师父,令狐师兄后来不幸丧命,是不是因为……因为见到了我,这才运气不好?”
定逸怒道:“什么‘一见尼姑,逢赌必输’,全是胡说八道的鬼话,怎信得的?这里这许多人,都见到了我们师徒啦,难道他们一个个都会运气不好?”
众人听了都脸露微笑,却谁都不敢笑出声来。
仪琳道:“是。我奔到天明时,已望见了衡阳城,心中略定,寻思多半可以在衡阳见到师父,哪知就在此时,田伯光又追了上来。我一见到他,脚也软了,奔不几步,便给他抓住了。我想他既追到这里,那位华山派的劳师兄定在山洞中给他害死了,心中说不出的难受。田伯光见道上行人很多,倒也不敢对我无礼,只说:‘你乖乖地跟着我,我便不对你动手动脚。如果倔强不听话,我即刻把你衣服剥个精光,叫路上这许多人都笑话你。’我吓得不敢反抗,只有跟着他进城。
“来到那家酒楼回雁楼前,他说:‘小师父,你有沉鱼……沉鱼落雁之容。这家回雁楼就是为你开的。咱们上去喝个大醉,大家快活快活吧。’我说:‘出家人不用荤酒,这是我白云庵的规矩。’他说:‘你白云庵的规矩多着呢,当真守得这么多?待会我还要叫你大大地破戒。什么清规戒律,都是骗人的。你师父……你师父……’”她说到这里,偷眼瞧了定逸一眼,不敢再说下去。
定逸道:“这恶人的胡说,不必提他,你只说后来怎样?”仪琳道:“是。后来我说:‘你瞎三话四,我师父从来不躲了起来,偷偷地喝酒吃狗肉。’”
众人一听,忍不住都笑。仪琳虽不转述田伯光的言语,但从这句答话之中,谁都知道田伯光定是诬指定逸“躲了起来,偷偷地喝酒吃狗肉”。
定逸将脸一沉,心道:“这孩子便是实心眼儿,说话不知避忌。”
仪琳续道:“这恶人伸手抓住我衣襟,说道:‘你不上楼去陪我喝酒,我就扯烂你衣服。’我没法子,只好跟他上去。这恶人叫了些酒菜,他也真坏,我说吃素,他偏偏叫的都是牛肉、猪肉、鸡鸭、鱼虾这些荤菜。他说我如不吃,他要撕烂我衣服。师父,我说什么也不肯吃,佛门戒食荤肉,弟子决不能犯戒。这坏人要撕烂我衣服,虽然不好,却不是弟子的过错。
“正在这时,有一个人走上酒楼来,腰悬长剑,脸色苍白,满身都是血迹,便往我们那张桌旁一坐,一言不发,端起我面前碗中的酒,一口喝干了。他自己斟了一碗酒,举碗向田伯光道:‘请!’向我道:‘请!’又喝干了。我一听到他的声音,不由得又惊又喜,原来他便是在洞中救我的那位‘劳师兄’。谢天谢地,他没给田伯光害死,只是身上到处是血,他为了救我,受伤可着实不轻。
“田伯光向他上上下下地打量,说道:‘是你!’他说:‘是我!’田伯光向他大拇指一竖,赞道:‘好汉子!’他也向田伯光大拇指一竖,赞道:‘好刀法!’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一同喝了碗酒。我很是奇怪,他二人昨晚还打得这么厉害,怎么此刻忽然变了朋友?这人没死,我很欢喜;然而他是田伯光这恶人的朋友,弟子又担心起来啦。
“田伯光道:‘你不是劳德诺!劳德诺是个糟老头子,哪有你这么年轻潇洒?’我偷偷瞧这人,他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原来昨晚他说‘我老人家活了七八十岁’什么的,都是骗田伯光的。那人一笑,说道:‘我不是劳德诺。’田伯光一拍桌子,说道:‘是了,你是华山令狐冲,是江湖上的一号人物。’
“令狐师兄这时便承认了,笑道:‘岂敢!令狐冲是你手下败将,见笑得紧。’田伯光道:‘不打不相识,咱们便交个朋友如何?令狐兄既看中了这个美貌小尼姑,在下让给你便是。重色轻友,岂是我辈所为?’”
定逸脸色发青,只道:“这恶贼该死之极,该死之极!”
仪琳泫然欲涕,说道:“师父,令狐师兄忽然骂起我来啦。他说:‘这小尼姑脸上全无血色,整日价只吃青菜豆腐,相貌决计好不了。田兄,我生平一见尼姑就生气,恨不得杀尽天下的尼姑!’田伯光笑问:‘那又为什么?’
“令狐师兄道:‘不瞒田兄说,小弟生平有个嗜好,那是爱赌如命,只要瞧见了骨牌骰子,连自己姓什么也忘记了。可是只要一见尼姑,这一天就不用赌啦,赌什么输什么,当真屡试不爽。不但是我一人,华山派的师兄师弟们个个都是这样。因此我们华山派弟子,见到恒山派的师伯、师叔、师姊、师妹们,脸上虽然恭恭敬敬,心中却无不大叫倒霉!’”
定逸大怒,反过手掌,啪的一声,清清脆脆地打了劳德诺一个耳括子。她出手又快又重,劳德诺不及闪避,只觉头脑一阵晕眩,险些便欲摔倒。
四 坐斗
刘正风笑道:“师太怎地没来由生这气?令狐师侄为了要救令高足,这才跟田伯光这般胡说八道,花言巧语,你怎地信以为真了?”定逸一怔,道:“你说他是为了救仪琳?”刘正风道:“我是这么猜想。仪琳师侄,你说是不是?”
仪琳低头道:“令狐师兄是好人,就是……就是说话太过粗俗无礼。师父生气,我不敢往下说了!”定逸喝道:“你说出来!一字不漏地说出来。我要知道他到底安的是好心,还是歹意。这家伙倘若是个无赖汉子,便算死了,我也要跟岳老儿算账。”仪琳嗫嚅了几句,不敢往下说。定逸道:“说啊,不许为他忌讳,是好是歹,难道咱们还分辨不出?”
仪琳道:“是!令狐师兄又道:‘田兄,咱们学武之人,一生都在刀尖上讨生活,虽然武艺高强的占便宜,但归根结底,终究是在碰运气,你说是不是?遇到武功差不多的对手,生死存亡,便讲运道了。别说这小尼姑瘦得小鸡也似的,提起来没三两重,就算真是天仙下凡,我令狐冲正眼也不瞧她。一个人毕竟性命要紧,重色轻友固然不对,重色轻生,那更是大傻瓜一个。这小尼姑啊,万万碰她不得。’
“田伯光笑道:‘令狐兄,我只道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汉子,怎么一提到尼姑,便偏有这许多忌讳?’令狐师兄道:‘嘿,我一生见了尼姑之后,倒的霉实在太多,可不由得我不信。你想,昨天晚上我还是好端端的,连这小尼姑的面也没见到,只不过听到了她说话的声音,就给你在身上砍了三刀,险些儿丧了性命。这不算倒霉,什么才是倒霉?’田伯光哈哈大笑,道:‘这倒说得是。’
“令狐师兄道:‘田兄,我不跟尼姑说话,咱们男子汉大丈夫,喝酒便喝个痛快,你叫这小尼姑滚蛋吧!我良言劝你,你只消碰她一碰,你就交上了华盖运,以后在江湖上到处都碰钉子,除非你自己出家去做和尚。这天下三毒,你怎不远而避之?’
“田伯光问道:‘什么是天下三毒?’令狐师兄脸上现出诧异之色,说道:‘田兄多在江湖上行走,见识广博,怎么连天下三毒都不知道?常言道得好:“尼姑砒霜青竹蛇,有胆无胆莫碰他!”这尼姑是一毒,砒霜又是一毒,青竹蛇又是一毒。天下三毒之中,又以尼姑居首。咱们五岳剑派中的男弟子们,那是常常挂在口上说的。’”
定逸大怒,伸手在茶几上重重一拍,破口骂道:“放他娘的狗臭……”到得最后关头,这个“屁”字终于忍住了不说。劳德诺吃过她的苦头,本来就远远地避在一旁,见她满脸涨得通红,又退开一步。
刘正风叹道:“令狐师侄虽是一番好意,但如此信口开河,也未免过分了些。不过话又得说回来,跟田伯光这等大恶徒打交道,若非说得像煞有介事,可也真不易骗得他相信。”
仪琳问道:“刘师叔,你说那些言语,都是令狐师兄故意捏造出来骗那姓田的?”
刘正风道:“自然是了。五岳剑派之中,哪有这等既无聊、又无礼的说话?再过一日,便是刘某金盆洗手的大日子,我说什么也要图个吉利,倘若大伙儿对贵派真有什么顾忌,刘某怎肯恭恭敬敬地邀请定逸师太和众位贤侄光临舍下?”
定逸听了这几句话,脸色略和,哼了一声,骂道:“令狐冲这小子一张臭嘴,不知是哪个缺德之人调教出来的。”言下之意,自是将令狐冲的师父华山掌门也给骂上了。
刘正风道:“师太不须着恼,田伯光那厮,武功是很厉害的。令狐师侄斗他不过,眼见仪琳贤侄身处极大危难,只好编造些言语出来,盼能骗得这恶贼放过了她。想那田伯光走遍天下,见多识广,岂能轻易受骗?世俗之人无知,对出家的师太们有些偏见,也是实情,令狐师侄便乘机而下说词了。咱们身在江湖,行事说话,有时免不了要从权。令狐师侄若不是看重恒山派,华山派自岳先生而下,若不都是心中敬重佩服三位老师太,他又怎肯如此尽心竭力地相救贵派弟子?”
定逸点了点头,道:“多承刘三爷美言。”转头向仪琳道:“田伯光就因此而放了你?”
仪琳摇头道:“没有。令狐师兄又说:‘田兄,你虽轻功独步天下,但要是交上了倒霉的华盖运,轻功再高,也逃不了。’田伯光一时好似拿不定主意,向我瞧了两眼,摇头说道:‘我田伯光独往独来,横行天下,哪里能顾忌得这么多?这小尼姑嘛,反正咱们见也见到了,且让她在这里陪着便是。’
“就在这时,邻桌上有个青年男子突然拔出长剑,抢到田伯光面前,喝道:‘你……你就是田伯光吗?’田伯光道:‘怎样?’那年轻人道:‘杀了你这淫贼!武林中人人都要杀你而甘心,你却在这里大言不惭,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挺剑向田伯光刺去。看他剑招,是泰山派的剑法,就是这一位师兄。”说着手指躺在门板上的那具尸身。
天门道人点头道:“迟百城这孩子,很好,很好!”
仪琳继续道:“田伯光身子一晃,手中已多了一柄单刀,笑道:‘坐下,坐下!喝酒,喝酒!’将单刀还入刀鞘。那位泰山派的师兄,却不知如何胸口已中了他一刀,鲜血直冒,他眼睛瞪着田伯光,身子摇晃了几下,倒向楼板。”
她目光转向天松道人,说道:“这位泰山派的师伯,纵身抢到田伯光面前,连声猛喝,出剑疾攻,这位师伯的剑招自是十分了得,但田伯光仍不站起身,坐在椅中,拔刀招架。这位师伯攻了二三十剑,田伯光挡了二三十招,一直坐着,没站起身来。”
天门道人黑着脸,眼光瞧向躺在门板上的师弟,问道:“师弟,这恶贼的武功当真如此了得?”天松道人一声长叹,缓缓转开了头。
仪琳续道:“那时候令狐师兄便拔剑向田伯光疾刺。田伯光回刀挡开,站起身来。”
定逸道:“这可不对了。天松道长接连刺他二三十剑,他都不用起身,令狐冲只刺他一剑,田伯光便须站起来。令狐冲的武功又怎能高得过天松道长?”
仪琳道:“那田伯光是有道理的。他说:‘令狐兄,我当你是朋友,你出兵刃攻我,我如仍然坐着不动,那就是瞧你不起。我武功虽比你高,心中却敬你为人,因此不论胜败,都须起身招架。对付这牛……牛鼻……却又不同。’令狐师兄哼了一声,道:‘承你青眼,令狐冲脸上贴金。’嗤嗤嗤向他连攻三剑。师父,这三剑去势凌厉得很,剑光将田伯光的上盘尽数笼罩住了……”
定逸点头道:“这是岳老儿的得意之作,叫什么‘太岳三青峰’,据说是第二剑比第一剑的劲道狠,第三剑又胜过了第二剑。那田伯光如何拆解?”
仪琳道:“田伯光接一招,退一步,连退三步,喝彩道:‘好剑法!’转头向天松师伯道:‘牛鼻子,你为什么不上来夹攻?’令狐师兄一出剑,天松师伯便即退开,站在一旁。天松师伯冷冷地道:‘我是泰山派的正人君子,岂肯与淫邪之人联手?’我忍不住了,说道:‘你莫冤枉了这位令狐师兄,他是好人!’天松师伯冷笑道:‘他是好人?嘿嘿,他是和田伯光同流合污的大大好人!’突然之间,天松师伯‘啊’的一声大叫,双手按住了胸口,脸上神色十分古怪。田伯光还刀入鞘,说道:‘坐下,坐下!喝酒,喝酒。’
“我见天松师伯双手指缝中不绝地渗出鲜血。不知田伯光使了什么奇妙的刀法,我全没见到他伸臂挥手,天松师伯胸口已然中刀,这一刀当真快极。我吓得只叫:‘别……别杀他!’田伯光笑道:‘小美人说不杀,我就不杀!’天松师伯按住胸口,冲下了楼梯。
“令狐师兄起身想追下去相救。田伯光拉住他,说道:‘令狐兄,这牛鼻子骄傲得紧,宁死不会要你相帮,何苦自讨没趣?’令狐师兄苦笑着摇头,喝了两碗酒。师父,那时我想,咱们佛门五大戒,第五戒酒,令狐师兄虽不是佛门弟子,可是喝酒这么喝个不停,终究不好。不过弟子自然不敢跟他说话,怕他骂我‘一见尼姑’什么的。”
定逸道:“令狐冲这些疯话,以后不可再提。”仪琳道:“是。”定逸道:“以后怎样?”
仪琳道:“田伯光说:‘这牛鼻子武功不错,我这一刀砍得不算慢,他竟能及时缩了三寸,这一刀没砍死他。泰山派的玩艺倒还有两下子。令狐兄,这牛鼻子不死,今后你麻烦可就多了。刚才我存心要杀了他,免你后患,可惜这刀砍他不死。’
“令狐师兄笑道:‘我一生之中,麻烦天天都有,管他娘的,喝酒,喝酒。田兄,你这一刀如砍向我胸口,我武功不及天松师伯,那便避不了。’田伯光笑道:‘刚才我出刀之时,确是手下留了情,那是报答你昨晚在山洞中不杀我的情谊。’我听了好生奇怪,如此说来,昨晚山洞中两人相斗,倒还是令狐师兄占了上风,饶了他性命。”
众人听到这里,脸上都现出不以为然的神色,均觉令狐冲不该和这万恶淫贼拉交情。
仪琳续道:“令狐师兄道:‘昨晚山洞之中,在下已尽全力,艺不如人,如何敢说剑下留情?’田伯光哈哈一笑,说道:‘当时你和这小尼姑躲在山洞之中,这小尼姑发出声息,被我查觉,可是你却屏住呼吸,我万万料不到另外有人窥伺在侧。我拉住了这小尼姑,立时便要破了她的清规戒律。你只消等得片刻,待我魂飞天外、心无旁骛之时,一剑刺出,定可取了我的性命。令狐兄,你又不是十一二岁的少年,其间的轻重关节,岂有不知?我知你是堂堂丈夫,不愿施此暗算,因此那一剑嘛,嘿嘿,只是在我肩头轻轻这么一刺。’
“令狐师兄道:‘我如多待得片刻,这小尼姑岂非受了你的污辱?我跟你说,我虽然见了尼姑便生气,但恒山派总是五岳剑派之一。你欺到我们头上来,那可容你不得。’田伯光笑道:‘话虽如此,然而你这一剑若再向前送得三四寸,我一条胳臂就此废了,干吗你这一剑刺中我后,却又缩回?’令狐师兄道:‘我是华山弟子,岂能暗箭伤人?你先在我肩头砍一刀,我便在你肩头还了一剑,大家扯个直,再来交手,堂堂正正,谁也不占谁的便宜。’田伯光哈哈大笑,道:‘好,我交了你这个朋友,来来来,喝一碗。’
“令狐师兄道:‘武功我不如你,酒量却是你不如我。’田伯光道:‘酒量不如你吗?那也未见得,咱们便来比上一比,来,大家先喝十大碗再说。’令狐师兄皱眉道:‘田兄,我只道你也是个不占人便宜的好汉,这才跟你赌酒,哪知大谬不然,令我好生失望。’
“田伯光斜眼看他,问道:‘我又如何占你便宜了?’令狐师兄道:‘你明知我讨厌尼姑,一见尼姑便周身不舒服,胃口大倒,如何还能跟你赌酒?’田伯光又大笑起来,说道:‘令狐兄,我知你千方百计,只是要救这小尼姑,可是我田伯光爱色如命,既看上了这千娇百媚的小尼姑,说什么也不放她走。你要我放她,唯有一个条件。’令狐师兄道:‘好,你说出来吧,上刀山,下油锅,我令狐冲认命了,皱一皱眉头,不算好汉。’
“田伯光笑嘻嘻地斟满了两碗酒,道:‘你喝了这碗酒,我跟你说。’令狐师兄端起酒碗,一口喝干,道:‘干!’田伯光也喝了那碗酒,笑道:‘令狐兄,在下既当你是朋友,就当按照江湖上的规矩,朋友妻,不可戏。你若答应娶这小尼姑……小尼姑……’”
她说到这里,双颊晕红如火,目光下垂,声音越说越小,到后来已细不可闻。
定逸伸手在桌上一拍,喝道:“胡说八道,越说越下流了。后来怎样?”
仪琳细声道:“那田伯光口出胡言,笑嘻嘻地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答应娶她……娶她为妻,我即刻放她,还向她作揖赔罪,除此之外,万万不能。’
“令狐师兄呸的一声,道:‘你要我倒足一世霉么?此事再也休提。’田伯光那厮又胡说了一大篇,说什么留起头发,就不是尼姑,还有许多叫人说不出口的疯话,我掩住耳朵,不去听他。令狐师兄道:‘住嘴!你再开这等无聊玩笑,令狐冲当场给你气死,哪还有性命来跟你拚酒?你不放她,咱们便来决一死战。’田伯光笑道:‘讲打,你是打我不过的!’令狐师兄道:‘站着打,我不是你对手。坐着打,你便不是我对手。’”
众人先前听仪琳述说,田伯光坐在椅上一直没站起身,却挡架了泰山派好手天松道人二三十招凌厉的攻势,则他善于坐斗,可想而知,令狐冲说“站着打,我不是你对手;坐着打,你不是我对手”这句话,自是为了故意激恼他而说。何三七点头道:“遇上了这等恶徒淫贼,先将他激得暴跳如雷,然后趁机下手,倒也不失为一条妙计。”
仪琳续道:“田伯光听了,也不生气,只笑嘻嘻地道:‘令狐兄,田伯光佩服的,是你的豪气胆识,可不是你的武功。’令狐师兄道:‘令狐冲佩服你的,乃是你站着打的快刀,却不是坐着打的刀法。’田伯光道:‘你这个可不知道了,我少年之时,腿上得过寒疾,有两年时光我坐着练习刀法,坐着打正是我拿手好戏。适才我和那泰山派的牛……牛……道人拆招,倒不是轻视于他,只是我坐着使刀使得惯了,也就懒得站将起来。令狐兄,这一门功夫你是不如我的。’令狐师兄道:‘田兄,你这个可不知道了。你不过少年之时为了腿患寒疾,坐着练了两年刀法,时候再多,也不过两年。我别的功夫不如你,这坐着使剑,却比你强。我天天坐着练剑。’”
众人听到这里,目光都向劳德诺瞧去,均想:“可不知华山派武功之中,有没这样一项坐着练剑的法门?”劳德诺摇头道:“大师哥骗他的,敝派没这一门功夫。”
仪琳道:“田伯光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说道:‘当真有这回事?在下这可是孤陋寡闻了,倒想见识见识华山派的坐……坐……什么剑法啊?’令狐师兄笑道:‘这些剑法不是我恩师所授,是我自己创出来的。’田伯光一听,登时脸色一变,道:‘原来如此,令狐兄人才,令人好生佩服。’”
众人均知田伯光何以动容。武学之中,要新创一路拳法剑法,当真谈何容易,若非武功既高,又有过人的才智学识,决难别开蹊径,另创新招。像华山派这等开山立派数百年的名门大派,武功的一招一式无不经过千锤百炼,要将其中一招稍加变易,也已极难,何况另创一路剑法?劳德诺心想:“原来大师哥暗中创了一套剑法,怎地不跟师父说?”
只听仪琳续道:“当时令狐师兄嘻嘻一笑,说道:‘这路剑法臭气冲天。有什么值得佩服之处?’田伯光大感诧异,问道:‘怎地臭气冲天?’我也是好生奇怪,剑法最多是不高明,哪会有什么臭气?令狐师兄道:‘不瞒田兄说,我每天早晨出恭,坐在茅厕之中,到处苍蝇飞来飞去,好生讨厌,于是我便提起剑来击刺苍蝇。初时刺之不中,久而久之,熟能生巧,出剑便刺到苍蝇,渐渐意与神会,从这些击刺苍蝇的剑招之中,悟出一套剑法来。使这套剑法之时,一直坐着出恭,岂不是臭气有点难闻么?’
“他说到这里,我忍不住便笑了出来,这位令狐师兄真是滑稽,天下哪有这样练剑的。田伯光听了,却脸色铁青,怒道:‘令狐兄,我当你是个朋友,你出此言,未免欺人太甚,你当我田伯光是茅厕中的苍蝇,是不是?好,我便领教领教你这路……你这路……’”
众人听到这话都暗暗点头,均知高手比武,倘若心意浮躁,可说已先自输了三成,令狐冲这些言语显然意在激怒对方,现下田伯光终于发怒,那是第一步已中计了。
定逸道:“很好!后来怎样?”
仪琳道:“令狐师兄笑嘻嘻地道:‘在下练这路剑法,不过是为了好玩,绝无与人争胜拚斗之意。田兄千万不可误会,小弟决不敢将你当做是茅厕里的苍蝇。’我忍不住又笑了一声。田伯光更加恼怒,抽出单刀,放在桌上,说道:‘好,咱们便大家坐着,比上一比。’我见到他眼中露出凶光,很是害怕,他显然已动杀机,要将令狐师兄杀了。
“令狐师兄笑道:‘坐着使刀使剑,你没我功夫深,你是比不过我的。令狐冲今日新交了田兄这个朋友,又何必伤了两家和气?再说,令狐冲堂堂丈夫,不肯在自己最擅胜场的功夫上占朋友便宜。’田伯光道:‘这是田伯光自甘情愿,不能说是你占了我便宜。’令狐师兄道:‘如此说来,田兄一定要比?’田伯光道:‘一定要比!’令狐师兄道:‘一定要坐着比!’田伯光道:‘对了,一定要坐着比!’令狐师兄道:‘好,既然如此,咱们得订下一个规条,胜败未决之时,哪一个先站了起来,便算输。’田伯光道:‘不错!胜败未决之时,哪一个先站起身,便算输了。’
“令狐师兄又问:‘输了的便怎样?’田伯光道:‘你说如何便如何?’令狐师兄道:‘待我想一想。有了,第一,比输之人,今后见到这个小尼姑,不得再有任何无礼的言语行动,一见到她,便得上前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说道:“小师父,弟子田伯光拜见。”’田伯光道:‘呸!你怎知定是我输?要是你输呢?’令狐师兄道:‘我也一样,是谁输了,谁便得改投恒山派门下,做定逸老师太的徒孙,做这小尼姑的徒弟。’师父,你想令狐师兄说得滑稽不滑稽?他二人比武,怎地输了要改投恒山派门下?我又怎能收他们做徒弟?”
她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她一直愁容不展,此刻微现笑靥,更增秀色。
定逸道:“这些江湖上的粗鲁汉子,什么话都说得出,你又怎地当真了?这令狐冲存心是在激怒田伯光。”她说到这里,抬起头来,微闭双目,思索令狐冲用什么法子能够取胜,倘若他比武败了,又如何自食其言?想了一会,知道自己的智力跟这些无赖流氓相比实在差得太远,不必徒伤脑筋,便问:“那田伯光却又怎样回答?”
仪琳道:“田伯光见令狐师兄说得这般有恃无恐,脸现迟疑之色,我料他有些担心了,大概在想:莫非令狐冲坐着使剑,真有过人之长?令狐师兄又激他:‘倘若你决意不肯改投恒山派门下,咱们也不用比了。’田伯光怒道:‘胡说八道!好,就是这样,输了的拜这小尼姑为师!’我道:‘我可不能收你们做徒弟,我功夫不配,再说,我师父也不许。我恒山派不论出家人、在家人,个个都是女子,怎能够……怎能够……’
“令狐师兄将手一挥,说道:‘我和田兄商量定的,你不收也得收,哪由得你做主?’他转头向田伯光道:‘第二,输了之人,就得举刀一挥,自己做了太监。’师父,不知道什么是举刀一挥,自己做了太监?”
她这么一问,众人都笑了起来。定逸也忍不住好笑,严峻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说道:“那些流氓的粗话,好孩子,你不懂就不用问,没什么好事。”
仪琳道:“噢,原来是粗话。我本来想有皇帝就有太监,没什么了不起。田伯光听了这话后,斜眼向着令狐师兄问道:‘令狐兄,你当真有必胜的把握?’令狐师兄道:‘这个自然!站着打,我令狐冲在普天下武林之中,排名第八十九;坐着打,排名第二!’田伯光甚是好奇,问道:‘你第二?第一是谁?’令狐师兄道:‘那是魔教教主东方不败!’”
众人听她提到“魔教教主东方不败”八字,脸色都为之一变。
仪琳察觉到众人神色突然间大变,既感诧异,又有些害怕,深恐自己说错了话,问道:“师父,这话不对么?”定逸道:“你别提这人的名字。田伯光却怎么说?”
仪琳道:“田伯光点点头,道:‘你说东方教主第一,我没异言,可是阁下自居排名第二,未免有些自吹自擂。难道你还胜得过尊师岳先生?’令狐师兄道:‘我是说坐着打啊。站着打,我师父排名第八,我是八十九,跟他老人家可差得远了。’田伯光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么站着打,我排名第几?这又是谁排的?’令狐师兄道:‘这是一个大秘密,田兄,我跟你言语投机,说便跟你说了,可千万不能泄漏出去,否则定要惹起武林中老大一场风波。三个月之前,我五岳剑派五位掌门师尊在华山聚会,谈论当今武林名手的高下。五位师尊一时高兴,便将普天下众高手排了一排。田兄,不瞒你说,五位尊师对你的人品骂得一钱不值,说到你的武功,大家认为还真不含糊,站着打,天下可以排到第十四。’”
天门道人和定逸师太齐声道:“令狐冲胡说八道,哪有此事?”
仪琳道:“原来令狐师兄是骗他的。田伯光也有些将信将疑,但道:‘五岳剑派掌门人都是武林中了不起的高人。居然将田伯光排名第十四,那是过奖了。令狐兄,你是否当着五位掌门人之面,施展你那套臭不可闻的茅厕剑法,否则他们何以许你天下第二?’
“令狐师兄笑道:‘这套茅厕剑法吗?当众施展太过不雅,如何敢在五位尊师面前献丑?这路剑法姿势难看,可是十分厉害。令狐冲和一些旁门左道的高手谈论,大家认为除了东方教主之外,天下无人能敌。不过,田兄,话又得说回来,我这路剑法虽然了得,除了出恭时击刺苍蝇之外,却没实用。你想想,当真与人动手比武,又有谁肯大家坐着不动?就算我和你约好了非坐着比不可,等到你一输,你自然老羞成怒,站起身来,你站着打的天下第十四,轻而易举,便能将我这坐着打的天下第二一刀杀了。因此嘛,你这站着打天下第十四是真的,我这坐着打天下第二却是徒有虚名,毫不足道。’
“田伯光冷哼一声,说道:‘令狐兄,你这张嘴当真会说。你又怎知我坐着打一定会输给你,又怎知我会老羞成怒,站起身来杀你?’
“令狐师兄道:‘你如答允输了之后不来杀我,那么做太……太监之约,也可不算,免得你绝子绝孙,没了后代。好吧,废话少说,这就动手!’他手一掀,将桌子连酒壶、酒碗都掀得飞了出去,两个人就面对面地坐着,一个手中提了把刀,一个手中拿了柄剑。
“令狐师兄道:‘进招吧!是谁先站起身来,屁股离开了椅子,谁就输了。’田伯光道:‘好,瞧是谁先站起身来!’他二人刚要动手,田伯光向我瞧了一眼,突然哈哈大笑,说道:‘令狐兄,我服了你啦。原来你暗中伏下人手,今日存心来跟田伯光为难,我和你坐着相斗,谁都不许离开椅子,别说你的帮手一拥而出,单是这小尼姑在我背后动手动脚,说不定便逼得我站起身来。’
“令狐师兄也是哈哈大笑,说道:‘只叫有人插手相助,便算是令狐冲输了。小尼姑,你盼我打胜呢,还是打败?’我道:‘自然盼你打胜。你坐着打,天下第二,决不能输了给他。’令狐师兄道:‘好,那么你请吧!走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这么一个光头小尼姑站在我眼前,令狐冲不用打便输了。’他不等田伯光出言阻止,刷的一剑,便向他刺去。
“田伯光挥刀挡开,笑道:‘佩服,佩服!好一条救小尼姑脱身的妙计。令狐兄,你当真是个多……多情种子。只是这一场凶险,冒得忒也大了些。’我那时才明白,原来令狐师兄一再说谁先站起谁输,是要我有机会逃走。田伯光身子不能离椅,自然没法来捉我了。”
众人听到这里,对令狐冲这番苦心都不禁赞叹。他武功不及田伯光,除此之外,确无良策可让仪琳脱身。
定逸道:“什么‘多情种子’等等,都是粗话,以后嘴里千万不可提及,连心里也不许想。”仪琳垂目低眉,道:“是,原来那也是粗话,弟子知道了。”定逸道:“那你就该立即走路啊,倘若田伯光将令狐冲杀了,你便又难逃毒手。”
仪琳道:“是。令狐师兄一再催促,我只得向他拜了拜,说道:‘多谢令狐师兄救命之恩。华山派的大恩大德,仪琳终身不忘。’转身下楼,刚走到楼梯口,只听得田伯光喝道:‘中!’我一回头,两点鲜血飞了过来,溅上我的衣衫,原来令狐师兄肩头中了一刀。
“田伯光笑道:‘怎么样?你这坐着打天下第二的剑法,我看也是稀松平常!’令狐师兄道:‘这小尼姑还不走,我怎打得过你?那是我命中注定要倒大霉。’我想令狐师兄讨厌尼姑,我留着不去,只怕真的害了他性命,只得急速下楼。一到酒楼之下,但听楼上刀剑之声相交不绝,田伯光又大喝一声:‘中!’
“我大吃一惊,料想令狐师兄又给他砍中了一刀,但不敢再上楼去观看,于是从楼旁攀援而上,到了酒楼屋顶,伏在瓦上,从窗子里向内张望,只见令狐师兄仍是持剑狠斗,身上溅满了鲜血,田伯光却一处也没受伤。
“又斗了一阵,田伯光又喝一声:‘中!’一刀砍在令狐师兄的左臂,收刀笑道:‘令狐兄,我这一招是刀下留情!’令狐师兄笑道:‘我自然知道,你落手稍重,我这条臂膀便给你砍下来啦!’师父,在这当口,他居然还笑得出来。田伯光道:‘你还打不打?’令狐师兄道:‘当然打啊!我又没站起身来。’田伯光道:‘我劝你认输,站了起来罢。咱们说过的话不算数,你不用拜那小尼姑为师啦。’令狐师兄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过的话,岂有不算数的?’田伯光道:‘天下硬汉子我见过多了,令狐兄这等人物,田伯光今日第一次见到。好!咱们不分胜败,两家罢手如何?’
“令狐师兄笑嘻嘻地瞧着他,并不说话,身上各处伤口中的鲜血不断滴向楼板,嗒嗒嗒地做声。田伯光抛下单刀,正要站起,突然想到一站起身便算输了,身子只这么一晃,便又坐实,总算没离开椅子。令狐师兄笑道:‘田兄,你可机灵得很啊!’”
众人听到这里,都情不自禁“唉”的一声,为令狐冲可惜。
仪琳继续说道:“田伯光拾起单刀,说道:‘我要使快刀了,再迟得片刻,那小尼姑便要逃得不知去向,追她不上了。’我听他说还要追我,只吓得浑身发抖,又担心令狐师兄遭了他毒手,不知如何是好。忽地想起,令狐师兄所以拚命和他缠斗,只是为了救我,唯有我去自刎在他二人面前,方能使令狐师兄不死。当下我拔出腰间断剑,正要踊身跃入酒楼,突然间只见令狐师兄身子一晃,连人带椅倒下地来,又见他双手撑地,慢慢爬了开去,那只椅子压在他身上。他受伤甚重,一时挣扎着站不起来。
“田伯光甚是得意,笑道:‘坐着打天下第二,爬着打天下第几?’说着站起身来。
“令狐师兄也是哈哈一笑,说道:‘你输了!’田伯光笑道:‘你输得如此狼狈,还说是我输了?’令狐师兄伏在地下,问道:‘咱们先前怎么说来?’田伯光道:‘咱们约定坐着打,是谁先站起身来,屁股离了椅子……便……便……便……’他连说了三个‘便’字,再也说不下去,左手指着令狐师兄。原来这时他才醒悟已上了当。他已经站起,令狐师兄可兀自未曾起立,屁股也没离开椅子,模样虽然狼狈,依着约定的言语,却算是胜了。”
众人听到这里,忍不住拍手大笑,连声叫好。
只余沧海哼了一声,道:“这无赖小子,跟田伯光这淫贼去耍流氓手段,岂不丢了名门正派的脸面?”定逸怒道:“什么流氓手段?大丈夫斗智不斗力。可没见你青城派中有这等见义勇为的少年英侠?”她听仪琳述说令狐冲奋不顾身,保全了恒山派的颜面,心下着实感激,先前怨怪令狐冲之意,早就丢到了九霄云外。余沧海又哼了一声,道:“好一个爬在地下的少年英侠!”定逸厉声道:“你青城派……”
刘正风怕他二人又起冲突,忙打断话头,问仪琳道:“贤侄,田伯光认不认输?”
仪琳道:“田伯光怔怔地站着,一时拿不定主意。令狐师兄叫道:‘恒山派的小师妹,你下来吧,恭喜你新收了一位高足啊!’原来我在屋顶窥探,他早就知道了。田伯光这人虽恶,说过了的话倒不抵赖,那时他本可上前一刀将令狐师兄杀了,回头再来对付我,但他却大声叫道:‘小尼姑,我跟你说,下次你再敢见我,我一刀便将你杀了。’我本来就不愿收这恶人做徒弟,他这么说,我正求之不得。田伯光说了这句话,将单刀往刀鞘里一插,大踏步下了酒楼。我这才跳进楼去,扶起令狐师兄,取出天香断续胶给他敷上伤口,我一数,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竟有十三处之多……”
余沧海忽然插口道:“定逸师太,恭喜恭喜!”定逸瞪眼道:“恭什么喜?”余沧海道:“恭喜你新收了一位武功卓绝、天下扬名的好徒孙!”定逸大怒,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天门道人道:“余观主,这可是你的不对了。咱们玄门清修之士,岂可开这等无聊玩笑?”余沧海转过了头,只作没听见。
仪琳续道:“我替令狐师兄敷完了药,扶他坐上椅子。令狐师兄不住喘气,说道:‘劳你驾,给斟一碗酒。’我斟了一碗酒递给他。忽然楼梯上脚步声响,上来了两人,一个就是他。”伸指指着抬罗人杰尸身进来的那青城派弟子,又道:“另一个便是那恶人罗人杰。他们二人看看我,看看令狐师兄,眼光又转过来看我,神色间甚是无礼。”
众人均想,罗人杰他们乍然见到令狐冲满身鲜血,和一个美貌尼姑坐在酒楼之上,而那个尼姑又斟酒给他喝,自然会觉得大大不以为然,神色无礼,那也不足为奇了。
仪琳续道:“令狐师兄向罗人杰瞧了一眼,问道:‘师妹,你可知青城派最擅长的是什么功夫?’我道:‘不知道,听说青城派高明的功夫多得很。’令狐师兄道:‘不错,青城派高明的功夫很多,但其中最高明的一招,嘿嘿,免伤和气,不说也罢。’说着向罗人杰又瞪了一眼。罗人杰抢将过来,喝道:‘最高明的是什么?你倒说说看?’令狐师兄笑道:‘我本来不想说,你一定要我说,是不是?那是一招“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罗人杰伸手在桌上一拍,喝道:‘胡说八道,什么叫做“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从来没听见过!’
“令狐师兄笑道:‘这是贵派的看家招式,你怎地会没听见过?你转过身来,我演给你瞧。’罗人杰骂了几句,出拳便向令狐师兄打去。令狐师兄站起来想避,但实在失血过多,半点力气也没有了,身子一晃,便即坐倒,给他这一拳打在鼻上,鲜血长流。
“罗人杰第二拳又待再打,我忙伸掌格开,道:‘不能打!他身受重伤,你没瞧见么?你欺负受伤之人,算是什么英雄好汉?’罗人杰骂道:‘小尼姑见小贼生得潇洒,动了凡心啦!快让开。你不让开,连你也打了。’我说:‘你敢打我,我告诉你师父余观主去。’他说:‘哈哈,你不守清规,破了淫戒,天下人个个打得。’师父,他这可不是冤枉人吗?他左手向我一探,我伸手格时,没料到他这一下是虚招,突然间他右手伸出,在我左颊上捏了一把,还哈哈大笑。我又气又急,连出三掌,却都给他避开了。
“令狐师兄道:‘师妹,你别动手,我运一运气,那就成了。’我转头瞧他,只见他脸上半点血色也没有。就在那时,罗人杰奔将过去,握拳又要打他。令狐师兄左掌一带,将他带得身子转了半个圈子,跟着飞出一腿,踢中了他的……他的后臀。这一腿又快又准,巧妙之极。那罗人杰站立不定,直滚下楼去。
“令狐师兄低声道:‘师妹,这就是他青城派最高明的招数,叫做“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屁股向后,是专门给人踢的,平沙落……落……雁,你瞧像不像?’我本想笑,可是见他脸色愈来愈差,很是担心,劝道:‘你歇一歇,别说话。’我见他伤口又流出血来,显然刚才踢这一脚太过用力,又将伤口弄破了。
“那罗人杰跌下楼后立即又奔了上来,手中已多了一柄剑,喝道:‘你是华山令狐冲,是不是?’令狐师兄笑道:‘贵派高手向我施展这招“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的,阁下已是第三人,无怪……无怪……’说着不住咳嗽。我怕罗人杰害他,抽出剑来,在旁守护。罗人杰向他师弟道:‘黎师弟,你对付这小尼姑。’这姓黎的恶人应了一声,抽出长剑,向我攻来,我只得出剑招架。
“只见罗人杰一剑又一剑向令狐师兄刺去,令狐师兄勉力举剑招架,形势甚是危急。又打几招,令狐师兄的长剑跌了下来。罗人杰长剑刺出,抵在他胸前,笑道:‘你叫我三声青城派的爷爷,我便饶了你性命。’令狐师兄笑道:‘好,我叫,我叫!我叫了之后,你传不传我贵派那招屁股向后平沙……’他这句话没说完,罗人杰这恶人长剑往前一送,便刺入了令狐师兄胸口,这恶人当真毒辣……”
她说到这里,晶莹的泪水从面颊上滚滚流下,哽咽着继续道:“我……我……我见到这等情状,扑过去阻挡,但那罗人杰的利剑,已刺……刺进了令狐师兄的胸膛。”
一时之间,花厅上静寂无声。
余沧海只觉射向自己脸上的许多眼光之中,都充满着鄙夷和愤恨之意,说道:“你这番言语,不尽不实。你说罗人杰已杀了令狐冲,怎地罗人杰又会死在他剑下?”
仪琳道:“令狐师兄中了那剑后,却笑了笑,向我低声道:‘小师妹,我……我有个大秘密,说给你听。那福……福威镖局的辟邪……辟邪剑谱,是在……是在……’他声音越说越低,我再也听不见什么,只见他嘴唇在动……”
余沧海听她提到福威镖局的辟邪剑谱,登时心头大震,不由自主的神色十分紧张,问道:“在什么……”他本想问“在什么地方”,但随即想起,这句话万万不能当众相询,当即缩住,但心中扑通扑通地乱跳,只盼仪琳年幼无知,当场便说了出来,否则事后定逸师太一加详询,知道了其中的重大关连,便无论如何不会让自己与闻机密了。
只听仪琳续道:“罗人杰对那什么剑谱,好像十分关心,走将过来,俯低身子,要听令狐大哥说那剑谱是在什么地方,突然之间,令狐师兄抓起掉在楼板上的那口剑,一抬手,刺入了罗人杰的小腹。这恶人仰天跌倒,手足抽搐了几下,再也爬不起来。原来……原来……师父……令狐师兄是故意骗他走近,好杀他报仇。”
她述说完了这段往事,精神再也支持不住,身子晃了几晃,晕了过去。定逸师太伸出手臂,揽住了她腰,向余沧海怒目而视。
众人默然不语,想象回雁楼头那场惊心动魄的格斗。在天门道人、刘正风、闻先生、何三七等高手眼中,令狐冲、罗人杰等人的武功自然都没什么了不起,但这场斗杀如此变幻惨酷,却是江湖上罕见罕闻的凄厉场面,而从仪琳这样一个秀美纯洁的妙龄女尼口中说来,显然并无半点夸大虚妄之处。
刘正风问那姓黎的青城派弟子:“黎世兄,当时你也在场,这件事是亲眼目睹的?”
那姓黎的青城弟子不答,眼望余沧海。众人见了他神色,均知当时实情确是如此。否则仪琳只消有一句半句假话,他自必出言反驳。
余沧海目光转向劳德诺,脸色铁青,冷冷地问道:“劳贤侄,我青城派到底在什么事上得罪了贵派,以致令师兄一再无端生事,向我青城派弟子挑衅?”劳德诺摇头道:“弟子不知。那是令狐师哥和贵派罗兄私人间的争斗,和青城、华山两派的交情绝不相干。”余沧海冷笑道:“好一个绝不相干!你倒推得干干净净……”
话犹未毕,忽听得豁喇一声,西首纸窗为人撞开,飞进一个人来。厅上众人都是高手,应变奇速,分向两旁一让,各出拳掌护身,还未看清进来的人是谁,豁喇一响,又飞进一个人来。这两人摔在地下,俯伏不动,但见两人都身穿青色长袍,是青城派弟子的服色打扮,袍上臀部之处,清清楚楚的各印着一个泥水的脚印。只听得窗外一个苍老粗豪的声音朗声道:“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哈哈,哈哈!”
余沧海身子一晃,双掌劈出,跟着身随掌势,蹿出窗外,左手在窗格上一按,已借势上了屋顶,左足站在屋檐,眼观四方,但见夜色沉沉,雨丝如幕,更无一个人影,心念一动:“此人决不能在这瞬息之间,便即逸去无踪,定然伏在左近。”知道此人大是劲敌,伸手拔出长剑,展开身形,在刘府四周迅捷异常地游走了一周。
其时只天门道人自重身分,仍坐在原座不动,定逸师太、何三七、闻先生、刘正风、劳德诺等都已跃上了屋顶,眼见一个身材矮小的道人提剑疾行,黑暗中剑光幻作了一道白光,在刘府数十间屋舍外绕行一圈,对余沧海轻身功夫之高,都暗暗佩服。
余沧海奔行虽快,但刘府四周屋角、树木、草丛各处,没一处能逃过他眼光,不见有任何异状,当即又跃回花厅,只见两名弟子仍伏在地下,屁股上那两个清清楚楚的脚印,便似化成了江湖上千万人的耻笑,正在讥嘲青城派丢尽了颜面。
余沧海伸手将一人翻过身来,见是弟子申人俊,另一个不必翻身,从他后脑已可见到一部胡子,自是与申人俊焦孟不离的吉人通了。他伸手在申人俊胁下的穴道上拍了两下,问道:“着了谁的道儿?”申人俊张口欲语,却发不出半点声息。
余沧海吃了一惊,适才他这么两拍,只因大批高手在侧,故意显得似乎轻描淡写,浑不着力,其实已运上了青城派的上乘内力,但申人俊被封的穴道居然没法解开。只得潜运功力,将内力自申人俊背心“灵台穴”中源源输入。
过了好一会,申人俊才结结巴巴地叫道:“师……师父。”余沧海不答,又输了一阵内力。申人俊道:“弟……弟子没见到对手是谁。”余沧海道:“他在哪里下的手?”申人俊道:“弟子和吉师弟两个同到外边解手,弟子只觉后心一麻,便着了这龟儿子的道儿。”余沧海脸一沉,道:“人家是武林高手,不可胡言谩骂。”申人俊道:“是。”
余沧海一时想不透对方来历,见天门道人脸色木然,对此事似是全不关心,寻思:“他五岳剑派同气连枝,人杰杀了令狐冲,看来连天门这厮也将我怪上了。”突然想起:“下手之人只怕尚在大厅。”向申人俊招了招手,快步走进厅中。
厅上众人正纷纷议论,兀自在猜测一名泰山派弟子、一名青城派弟子死于非命,是谁下的毒手,突然见到余沧海进来,有的认得他是青城派掌门,不认得他的,见这人身高不逾五尺,却自有一股武学宗匠的气度,形貌举止,不怒自威,登时都静了下来。
余沧海的眼光逐一向众人脸上扫去。厅上众人都是武林中第二辈的人物,他虽所识者不多,但一看各人的服色打扮,十之八九便已知属于何门何派,料想任何门派的第二代弟子之中,决无内力如此深厚的好手,此人若在厅上,必然与众不同。他一个一个地看去,突然之间,两道锋锐如刀的目光停在一个人身上。
这人形容丑陋之极,脸上肌肉扭曲,又贴了几块膏药,背脊高高隆起,是个驼子。
余沧海陡然忆起一人,不由得一惊:“莫非是他?听说这‘塞北明驼’木高峰素在塞外出没,极少涉足中原,又跟五岳剑派没什么交情,怎会来参与刘正风的金盆洗手之会?但若不是他,武林中又哪有第二个相貌如此丑陋的驼子?”
大厅上众人的目光也随着余沧海而射向那驼子,好几个熟知武林情事的年长之人都惊噫出声。刘正风抢上前去一揖,说道:“不知尊驾光临,有失礼数,当真得罪了。”
其实这驼子,却哪里是什么武林异人了?便是福威镖局少镖头林平之。他深恐为人认出,一直低头兜身,缩在厅角,若非余沧海逐一认人,谁也不会注意到他。这时众人目光突然齐集,林平之登时大为窘迫,忙站起向刘正风还礼,连说:“不敢!”
刘正风知道木高峰是塞北人士,但眼前此人说的却是南方口音,年岁相差甚远,不由得起疑,但素知木高峰行事神出鬼没,不可以常理测度,仍恭恭敬敬地道:“在下刘正风,不敢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林平之从未想到有人会来询问自己姓名,嗫嚅了几句,一时不答。刘正风道:“阁下跟木大侠……”林平之灵机一动:“我姓‘林’,拆了开来,不妨只用一半,便冒充姓‘木’好了。”随口道:“在下姓木。”
刘正风道:“木先生光临衡山,刘某当真是脸上贴金。不知阁下跟‘塞北明驼’木大侠如何称呼?”他看林平之年岁甚轻,同时脸上那些膏药,显是在故意掩饰本来面貌,决不是那成名已数十年的“塞北明驼”木高峰。
林平之从未听到过“塞北明驼木大侠”的名字,但听得刘正风语气之中对那姓木之人甚为尊敬,而余沧海在旁侧目而视,神情不善,自己但须稍露行迹,只怕立时便会毙于他掌下,此刻情势紧迫,只好随口敷衍搪塞,说道:“塞北明驼木大侠吗?那是……那是在下的长辈。”他想那人既有“大侠”之称,当然可以说是“长辈”。
余沧海眼见厅上更无别个异样之人,料想弟子申人俊和吉人通二人受辱,定是此人下的手,当即冷冷地道:“青城派和塞北木先生素无瓜葛,不知什么地方开罪了阁下?”
林平之和这矮小道人面对面地站着,想起这些日子来家破人散,父母被擒,迄今不知生死,全是因这矮小道人而起,虽知他武功高过自己百倍,但胸口热血上涌,忍不住便要拔出兵刃向他刺去。然而这些日来多历忧患,已非复当日福州府那个斗鸡走马的纨绔少年,当下强抑怒火,说道:“青城派好事多为,木大侠路见不平,自要伸手。他老人家古道热肠,生平行侠仗义,最爱锄强扶弱,又何必管你开罪不开罪于他?”
刘正风一听,不由得暗暗好笑,塞北明驼木高峰武功虽高,人品却颇低下,这“木大侠”三字,只是自己随口叫上一声,其实以木高峰为人,别说“大侠”两字够不上,连跟一个“侠”字也毫不相干。此人趋炎附势,不顾信义,只是他武功高强,为人机警,若跟他结下了仇,却防不胜防,武林中人对他忌惮畏惧则有之,却无人真的对他有什么尊敬。刘正风听林平之这么说,更信他是木高峰的子侄,生怕余沧海出手伤了他,当即笑道:“余观主,木兄,两位既来到舍下,都是在下的贵客,便请瞧着刘某的薄面,大家喝杯和气酒,来人哪,酒来!”家丁们轰声答应,斟上酒来。
余沧海对面前这年轻驼子虽不放在眼里,然而想到江湖上传说木高峰的种种阴毒无赖事迹,倒也不敢贸然破脸,见刘府家丁斟上酒家,却不出手去接,要看对方如何行动。
林平之又恨又怕,但毕竟愤慨之情占了上风,寻思:“说不定此刻我爹妈已遭这矮道人的毒手,我宁可给你一掌毙于当场,也决不能跟你共饮。”目光中尽是怒火,瞪视余沧海,也不伸手去取酒杯。
余沧海见他对自己满是敌意,怒气上冲,一伸手,便施展擒拿法抓住他手腕,说道:“好!好!好!冲着刘三爷的金面,谁也不能在刘府上无礼。木兄弟,咱们亲近亲近。”
林平之用力一挣,没能挣脱,听得他最后一个“近”字一出口,只觉手腕上一阵剧痛,腕骨格格作响,似乎立即便会给他捏得粉碎。余沧海凝力不发,要逼迫林平之讨饶。哪知林平之对他心怀深仇大恨,腕上虽痛入骨髓,却哼也没哼一声。
刘正风站在一旁,眼见他额头黄豆大的汗珠一滴滴渗将出来,但脸上神色傲然,丝毫不屈,对这青年人的硬气倒也有些佩服,说道:“余观主!”正想打圆场和解,忽听得一个尖锐的声音说道:“余观主,怎地兴致这么好,欺侮起木高峰的孙子来着?”
众人一齐转头,只见厅口站着一个肥肥胖胖的驼子,这人脸上生满了白瘢,却又东一块西一块的都是黑记,再加上一个高高隆起的驼背,委实古怪丑陋之极。厅上众人大都没见过木高峰的庐山真面,这时听他自报姓名,又见到这副怪相,无不耸然动容。
这驼子身材臃肿,行动却敏捷无伦,众人只眼睛一花,见这驼子已欺到了林平之身边,在他肩头拍了拍,说道:“好孙子,乖孙儿,你给爷爷大吹大擂,说什么行侠仗义,锄强扶弱,爷爷听在耳里,可受用得很哪!”说着又在他肩头拍了一下。
他第一次拍肩,林平之只感全身剧震,余沧海手臂上也是一热,险些便放开了手,但随即又运功力,牢牢抓住。木高峰一拍没将余沧海的五指震脱,一面跟林平之说话,一面潜运内力,第二下拍在他肩头之时,已使上了十成功力。林平之眼前一黑,喉头发甜,一口鲜血涌到了嘴里。他强自忍住,骨嘟一声,将鲜血吞入了腹中。
余沧海虎口欲裂,再也捏不住,只得放开了手,退了一步,心道:“这驼子心狠手辣,果然名不虚传,他为了震脱我手指,居然宁可让他孙子身受内伤。”
林平之勉力哈哈一笑,向余沧海道:“余观主,你青城派的武功太也稀松平常,比之这位塞北明驼木大侠,那可差得远了,我瞧你不如改投木大侠门下,请他点拨几招,也可……也可……有点儿进……进益……”他身受内伤,说这番话时心情激荡,只觉五脏便如倒了转来,终于支撑着说完,身子已摇摇欲坠。
余沧海道:“好,你叫我改投木先生的门下,学一些本事,余沧海正求之不得。你自己是木先生门下,本事一定挺高的了,在下倒要领教领教。”指明向林平之挑战,却要木高峰袖手旁观,不得参与。
木高峰向后退了两步,笑道:“小孙子,只怕你修为尚浅,不是青城派掌门的对手,一上去就给他毙了。爷爷难得生了你这样一个又驼又俊的好孙子,可舍不得你给人杀了。你不如跪下向爷爷磕头,请爷爷代你出手如何?”
林平之向余沧海瞧了一眼,心想:“我若贸然上前跟这姓余的动手,他怒火大炽之下,只怕当真一招之间就将我杀了。命既不存,又谈什么报父母之仇?可是我林平之堂堂男子,岂能平白无端的去叫这驼子作爷爷?我自己受他羞辱不要紧,连累爹爹也受此奇耻大辱,终身抬不起头来,我若向他一跪,那明摆是托庇于‘塞北明驼’宇下,再也不能自立了。”一时心神不定,全身微微发抖,伸左手扶在桌上。
余沧海道:“我瞧你就是没种!要叫人代你出手,磕几个头,又打什么紧?”他已瞧出林平之和木高峰之间的关系有些特异,显然木高峰并非真是他爷爷,否则为什么林平之只称他“前辈”,始终没叫过一声“爷爷”?木高峰也不会在这当口叫自己的孙儿磕头。他以言语相激,要林平之沉不住气而亲自出手,那便大有回旋余地。
林平之心念电转,想起这些日来福威镖局受到青城派的种种欺压,一幕幕耻辱在脑海中纷至沓来地流过,寻思:“只须我日后真能扬眉吐气,今日受一些折辱又有何妨?”当即转身,屈膝向木高峰跪倒,连连磕头,说道:“爷爷,这余沧海滥杀无辜,抢劫财物,武林中人人得而诛之。请你主持公道,为江湖上除此大害。”
木高峰和余沧海都大出意料之外,这年轻驼子适才为余沧海抓住,以内力相逼,始终强忍不屈,可见颇有骨气,哪知他竟肯磕头哀求,何况是在这大庭广众之间。群豪都道这年轻驼子便是木高峰的孙子,便算不是真的亲生孙儿,也是徒孙、侄孙之类。只木高峰才知此人与自己绝无半分瓜葛,而余沧海虽瞧出其中大有破绽,却也猜测不到两者真正关系,只知林平之这声“爷爷”叫得甚为勉强,多半是为了贪生怕死而发。
木高峰哈哈大笑,说道:“好孙儿,乖孙儿,怎么?咱们真的要玩玩吗?”他口中在称赞林平之,但脸孔正对着余沧海,那两句“好孙儿,乖孙儿”,便似叫他一般。
余沧海更是愤怒,但知今日这一战,不但关系到一己的生死存亡,更与青城一派的兴衰荣辱大有关连,当下暗自凝神戒备,淡淡一笑,说道:“木先生有意在众位朋友之前炫耀绝世神技,令咱们大开眼界,贫道只有舍命陪君子了。”适才木高峰这两下拍肩震手,余沧海已知他内力深厚,兼且十分霸道,一旦正面相攻,定如雷霆疾发、排山倒海般地扑来,寻思:“素闻这驼子十分自负,他一时胜我不得,便会心浮气躁地抢攻,我在最初一百招之中只守不攻,先立于不败之地,到得一百招后,当能找到他的破绽。”
木高峰见这矮小道人身材便如孩童一般,提在手里只怕还不到八十斤,然而站在当地,犹如渊停岳峙,自有一派大宗师的气度,显然内功修为颇深,心想:“这小道士果然有些鬼门道,青城派历代名手辈出,这牛鼻子为其掌门,决非泛泛之辈,驼子今日不可阴沟里翻船,一世英名,付于流水。”
便在二人蓄势待发之际,突然间呼的一声响,两个人从后飞了出来,砰的一声,落在地下,直挺挺地俯伏不动。这两人身穿青袍,臀部处各有一个脚印。只听得一个女童的清脆声音叫道:“这是青城派的看家本领,‘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
余沧海大怒,一转头,不等看清是谁说话,循声辨向,晃身飞跃过去,只见一个绿衫女童站在席边,一伸手便抓住了她手臂。那女童大叫一声“妈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余沧海吃了一惊,本来听她口出侮辱之言,狂怒之下,不及细思,认定青城派两名弟子又着了道儿,定是与她有关,这一抓手指上使力甚重,待得听她哭叫,才想此人不过是一个小小女孩,如何可以下重手对待,当着天下英雄之前,岂不是大失青城掌门的身分?急忙放手。岂知那小姑娘越哭越响,叫道:“你抓断了我骨头,妈呀,我手臂断啦!呜呜,好痛,好痛!呜呜!”
这青城派掌门身经百战,应付过无数大风大浪,可是如此尴尬场面却从来没遇到过,眼见千百道目光都射向自己,而目光中均有责难甚至鄙视之色,不由得脸上发烧,手足无措,低声道:“别哭,别哭,手臂没断,不会断的。”那女童哭道:“已经断了,你欺侮人,大人打小孩,好不要脸,哎唷好痛啊,呜呜呜,呜呜呜呜!”
众人见这女童约莫十三四岁年纪,穿一身翠绿衣衫,皮肤雪白,一张脸蛋清秀可爱,无不对她生出同情之意。几个粗鲁之人已喝了起来:“揍这牛鼻子!”“打死这矮道士!”
余沧海狼狈之极,心知犯了众怒,不敢反唇相讥,低声道:“小妹妹,别哭!对不起。我瞧瞧你的手臂,看伤了没有?”说着便欲去捋她衣袖。那女童叫道:“不,不,别碰我。妈妈,妈妈,这矮道士打断了我手臂。”
余沧海正感无法可施,人丛中走出一名青袍汉子,正是青城派中最机灵的方人智。他向那女童道:“小姑娘装假,我师父的手连你衣袖也没碰到,怎会打断了你的手臂?”那女童大叫:“妈妈,又有人来打我了!”
定逸师太在旁早已看得大怒,抢步上前,伸掌便向方人智脸上拍去,喝道:“大欺小,不要脸。”方人智伸臂欲挡,定逸右手疾探,抓住了他手掌,左手手臂一靠,压向他上臂和小臂之间相交的手肘关节,这一下只叫压实了,方人智手臂立断。余沧海回手一指,点向定逸后心。定逸只得放开方人智,反手拍出。余沧海不欲和她相斗,说声:“得罪了!”跃开两步。
定逸握住那小姑娘的手,柔声道:“好孩子,哪里痛?给我瞧瞧,我给你治治。”一摸她的手臂,并未断折,先放了心,拉起她的衣袖,只见一条雪白粉嫩的圆臂之上,清清楚楚地留下四条乌青的手指印。定逸大怒,向方人智喝道:“小子撒谎!你师父没碰到她手臂,那么这四个指印是谁捏的?”
那小姑娘道:“是乌龟捏的,是乌龟捏的。”一面说,一面指着余沧海的背心。
突然之间,群雄轰然大笑,有的笑得口中茶水都喷了出来,有的笑弯了腰,大厅中尽是哄笑之声。
余沧海不知众人笑些什么,心想这小姑娘骂自己是乌龟,不过是孩子家受了委屈,随口詈骂,又有什么好笑了?只是人人对自己发笑,却也不禁狼狈。方人智纵身而前,抢到余沧海背后,从他衣服上揭下一张纸来,随手一团。余沧海接了过来,展开一看,却见纸上画着一只大乌龟,自是那女童贴在自己背后的。余沧海羞愤之下,心中一凛:“这只乌龟当然是早就绘好了的。别人要在我背心上做什么手脚,决无可能,定是那女童大哭大叫,趁我心慌意乱之际,便即贴上,如此说来,暗中定是有大人指使。”转眼向刘正风瞧了一眼,心想:“这女孩自是刘家的人,原来刘正风暗中在给我捣鬼。”
刘正风给他这么瞧了一眼,立时明白,知他怪上了自己,当即走上一步,向那女童道:“小妹妹,你是谁家的孩子?你爹爹妈妈呢?”这两句问话,一来是向余沧海表白,二来自己确也起疑,要知道这小姑娘是何人带来。
那女童道:“我爹爹妈妈有事走开了,叫我乖乖地坐着别动,说一会儿便有把戏瞧,有两个人会飞出去躺着不动,说是青城派的看家本领,叫什么‘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果然好看!”说着拍起手来。她脸上晶莹的泪珠兀自未曾拭去,这时却笑得甚是灿烂。
众人一见,不由得都乐了,明知那是阴损青城派的,眼见那两名青城派弟子兀自躺着不动,屁股朝天,屁股上清清楚楚的各有一个脚印,大暴青城派之丑。
余沧海伸手到一名弟子身上拍了拍,发觉二人都给点了穴道,正与先前申人俊、吉人通二人所受一般无异,若要运内力解穴,殊非一时之功,不但木高峰在旁虎视眈眈,而且暗中还伏着大对头,这时可不能为了替弟子解穴而耗损内力,当即低声向方人智道:“先抬了下去。”方人智向几名同门一招手,几个青城派弟子奔了出来,将两个同门抬了出厅。
那女童忽然大声道:“青城派的人真多!一个人平沙落雁,有两个人抬!两个人平沙落雁,有四个人抬!三个人……”
余沧海铁青着脸,向那女童道:“你爹爹姓什么?刚才这几句话,是你爹爹教的么?”他想这女童这两句话甚是阴损,若不是大人所教,她小小年纪,决计说不出来,又想:“什么‘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是令狐冲这小子胡诌出来的,多半华山派不忿令狐冲为人杰所杀,向我青城派找场子来啦。点穴之人武功甚高,难道……难通是华山派掌门岳不群在暗中捣鬼?”想到岳不群在暗算自己,不但这人甚是了得,而且他五岳剑派联盟,今日要是一齐动手,青城派非一败涂地不可。言念及此,不由得神色大变。
那女童不回答他的问话,笑着叫道:“二一得二,二二得四,二三得六,二四得八,二五得十……”不住口地背起九九乘数表来。余沧海道:“我问你啊!”声音甚是严厉。那女童嘴一扁,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将脸藏在定逸师太的怀里。
定逸轻轻拍她背心,安慰她道:“别怕,别怕!乖孩子,别怕。”转头向余沧海道:“你这么凶霸霸吓唬孩子干吗?”
余沧海哼了一声,心想:“五岳剑派今日一齐跟我青城派干上了,可得小心在意。”
那女童从定逸怀中伸头出来,笑道:“老师太,二二得四,青城派两个人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四个人抬,二三得六,三个人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就六个人抬,二四得八……”没再说下去,已格格地笑了起来。
众人觉得这小姑娘动不动便哭,哭了之后随即破涕为笑,如此忽哭忽笑,本来是七八岁孩童的事,这小姑娘看模样已有十三四岁,身材还生得甚高,何况每一句话都在阴损余沧海,显然不是天真烂漫的孩童之言,绝无可疑,定是暗中有人指使。
余沧海大声道:“大丈夫行为光明磊落,哪一位朋友跟贫道过不去的,尽可现身,这般鬼鬼祟祟地藏头露尾,指使一个小孩子来说些无聊言语,算是哪一门子英雄好汉?”
他身子虽矮,这几句话发自丹田,中气充沛,入耳嗡嗡作响。群豪听了,不由自主地肃然起敬,一改先前轻视的神态。他说完话后,大厅中一片静寂,无人答话。
隔了好一会,那女童忽道:“老师太,他问是哪一门子的英雄好汉?他青城派是不是英雄好汉?”定逸是恒山派的前辈人物,虽对青城派不满,不愿公然诋毁整个门派,当下含糊其辞地答道:“青城派……青城派上代,是有许多英雄好汉的。”那女童又问:“那么现今呢?还有没有一两个英雄好汉剩下来?”定逸将嘴向余沧海一努,道:“你问这位青城派的掌门道长吧!”
那女童道:“青城派掌门道长,倘使人家受了重伤,动弹不得,却有人上去欺侮他。你说那个乘人之危的家伙,是不是英雄好汉?”
余沧海心头怦地一跳,寻思:“果然是华山派的!”
先前在花厅中曾听仪琳述说罗人杰刺杀令狐冲经过之人,也尽皆一凛:“莫非这小姑娘和华山派有关?”劳德诺却想:“这小姑娘说这番话,明明是为大师哥抱不平来着。她却是谁?”他为了怕小师妹伤心,匆忙之间,尚未将大师兄的死讯告知同门。
仪琳全身发抖,心中对那小姑娘感激无比。这一句话,她早就想向余沧海责问,只是她生性温和仁善,又素来敬上,余沧海说什么总是前辈,这句话便问不出口,此刻那小姑娘代自己说出了心头的言语,忍不住胸口一酸,泪水便扑簌簌地掉下来了。
余沧海低沉着声音问道:“这一句话,是谁教你问的?”
那女童道:“青城派有一个罗人杰,是道长的弟子吧?他见人家受了重伤,那受伤的又是个大大好人,为了相救旁人而受伤,这罗人杰不去救他,反而上去刺他一剑。你说这罗人杰是不是英雄好汉?这是不是道长教他的青城派侠义道本事?”这几句话虽出于一个小姑娘之口,但她说得爽脆利落,大有咄咄逼人之意。
余沧海无言可答,又厉声道:“到底是谁指使你来问我?你父亲是华山派的是不是?”
那女童转过了身子,向定逸道:“老师太,他答不出我的问话,老羞成怒,便凶霸霸地吓我,是不是想打我呀?他这么吓唬小姑娘,算不算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算不算英雄好汉?”定逸叹了口气,道:“这个我可就说不上来了。”
众人愈听愈奇,这小姑娘先前那些话,多半是大人先前教定了的,但刚才这几句问话,明明是抓住了余沧海的话柄而发问,讥刺之意十分辛辣,显是她随机应变,出于己口,瞧不出她小小年纪,竟这般厉害。
仪琳泪眼模糊之中,看到了这小姑娘苗条的背影,心念一动:“这个小妹妹我曾经见过的,是在哪里见过的呢?”侧头一想,登时记起:“是了,昨日回雁楼头,她也在那里。”脑海之中,昨天的情景逐步自朦胧而清晰起来。
昨日早晨,她被田伯光威逼上楼,酒楼上本有七八张桌旁坐满了酒客,后来泰山派的二人上前挑战,田伯光砍死了一人,众酒客吓得一哄而散,酒保也不敢再上来送菜斟酒。可是在临街的一角之中,一张小桌旁坐着个身材高大之人,是个和尚,另一张小桌旁坐着二人,直到令狐冲被杀,自己抱着他尸体下楼,那和尚和那二人始终没离开。当时她心中惊惶已极,诸种事端纷至沓来,哪有心绪去留神那高大和尚和另外两人,此刻见到那女童的背影,与脑海中残留的影子一加印证,便清清楚楚地记得,昨日坐在小桌旁的二人之中,其中之一就是这小姑娘。她背向自己,因此只记得她的背影,昨日她穿的是淡黄衫子,此刻穿的却是绿衫,若不是她此刻背转身子,说什么也记不起来。
可是另外一人是谁呢?她只记得那是个男人,那是确定无疑的,是老是少,什么打扮,却什么都记不得了。还有,记得当时见到那和尚模样之人端起碗来喝酒,在田伯光给令狐冲骗得承认落败之时,那大和尚曾哈哈大笑。这小姑娘当时也笑了的,她清脆的笑声,这时在耳边似乎又响了起来,对,是她,正是她!
那个和尚是谁?怎么和尚会喝酒?
仪琳的心神全部沉浸在昨日的情景之中,眼前似乎又出现了令狐冲的笑脸:他在临死之际,怎样诱骗罗人杰过来,怎样挺剑刺入敌人小腹。她抱着令狐冲的尸体跌跌撞撞地下楼,心中一片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糊里糊涂地出了城门,糊里糊涂地在道上乱走,只觉手中所抱的尸体渐渐冷了下去,她一点不觉得沉重,也不知悲哀,更不知要将这尸体抱到什么地方。突然之间,她来到了一个荷塘之旁,荷花开得十分鲜艳华美,她胸口似给一个大锤撞了一下,再也支持不住,连着令狐冲的尸体一齐摔倒,就此晕去……
等到慢慢醒转,只觉日光耀眼,她急忙伸手去抱尸体,却抱了个空。她一惊跃起,只见仍是在那荷塘之旁,荷花仍一般的鲜艳华美,可是令狐冲的尸身却不见了。她十分惊惶,绕着荷塘奔了几圈,尸体到了何处,找不到半点端倪。回顾自己身上衣衫血渍斑斑,显然并不是梦,险些儿又再晕去,定了定神,四下里又寻了一遍,这具尸体竟如生了翅膀般飞得无影无踪。荷塘中塘水甚浅,她走下去掏了一遍,哪有什么踪迹?
这样,她到了衡山城,问到了刘府,找到了师父,心中却无时无刻不在思索:“令狐师兄的尸身哪里去了?有人路过搬了去么?给野兽拖了去么?”想到他为了相救自己而丧命,自己却连他的尸身也不能照顾周全,如真是给野兽拖去吃了,自己实在不想活了。其实,就算令狐冲的尸身好端端的完整无缺,她也不想活了。
忽然之间,她心底深处隐隐冒出来一个念头,那是她一直不敢去想的。这念头在过去一天中曾出现过几次,她立即强行压下,心中只想:“我怎地如此不定心?怎会这般地胡思乱想?当真荒谬绝伦!不,决没这回子事。”
可是这时候,这念头她再也压不住了,清清楚楚地出现在心中:“当我抱着令狐师兄的尸身之时,我心中十分平静安定,甚至有一点儿欢喜,倒似乎是在打坐做功课一般,心中什么也不想,我似乎只盼一辈子抱着他的身子,在一个人也没有的道上随意行走,永远无止无休。我说什么也要将他的尸身找回来,那是为了什么?是不忍他的尸身给野兽吃了么?不!不是的。我要抱着他的尸身在道上乱走,在荷塘边静静地待着。我为什么晕去?真是该死!我不该这么想,师父不许,菩萨也不容,这是魔念,我不该着了魔。可是,可是令狐师兄的尸身呢?”
她心头一片混乱,一时似乎见到了令狐冲嘴角边的微笑,那样满不在乎的微笑,一时又见到他大骂“倒霉的小尼姑”时那副鄙夷不屑的脸色。
她胸口剧痛起来,像是刀子在剜割一般……
余沧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劳德诺,这个小女孩是你们华山派的,是不是?”劳德诺道:“不是,这个小妹妹弟子今日也还是初见,她不是敝派的。”余沧海道:“好,你不肯认,也就算了。”突然间手一扬,青光闪动,一柄飞锥向仪琳射了过去,喝道:“小师父,你瞧这是什么?”
仪琳正在呆呆出神,没想到余沧海竟会向自己发射暗器,心中突然感到一阵快意:“他杀了我最好,我本就不想活了,杀了我最好!”心中更没半分逃生之念,眼见那飞锥缓缓飞来,好几个人齐声警告:“小心暗器!”不知为了什么,她反而觉得说不出的平安喜悦,只觉活在这世上苦得很,难以忍受的寂寞凄凉,这飞锥要杀了自己,正求之不得。
定逸将那女童轻轻一推,飞身而前,挡在仪琳身前,别瞧她老态龙钟,这一下飞跃可快得出奇,那飞锥去势虽缓,终究是一件暗器,定逸后发先至,居然能及时伸手去接。
眼见定逸师太一伸手便可将锥接住,岂知那铁锥飞至她身前约莫两尺之处,陡地下沉,啪的一声,掉在地下。定逸伸手接了个空,那是在人前输了一招,不由得脸上微微一红,却又不能就此发作。便在此时,只见余沧海又是手一扬,将一个纸团向那女童脸上掷了过去。这纸团便是绘着乌龟的那张纸搓成的。
定逸心念一动:“牛鼻子发这飞锥,原来是要将我引开,并非有意去伤仪琳。”眼见这小小纸团去势劲急,比之适才的那柄飞锥势道还更凌厉,其中所含内力着实不小,掷在那小姑娘脸上,非叫她受伤不可,其时定逸站在仪琳的身畔,这一下变起仓促,已不及过去救援,只叫得一个“你”字,只见那女童矮身坐地,哭叫:“妈妈,妈妈,人家要打死我啦!”
她这一缩甚是迅捷,及时避开纸团,明明身有武功,却是这般撒赖。众人都觉好笑。余沧海却也觉得不便再行相逼,满腹疑团,难以索解。
定逸师太见余沧海神色尴尬,暗暗好笑,心想青城派出的丑已着实不小,不愿再和他多所纠缠,向仪琳道:“仪琳,这小妹妹的爹娘不知到哪里去了,你陪她找找去,免得没人照顾,给人家欺侮。”
仪琳应道:“是!”走过去拉住了那女童的手。那女童向她笑了笑,一同走出厅去。
余沧海冷笑一声,不再理会,转头去瞧木高峰。
五 治伤
仪琳和那女童到了厅外,问道:“姑娘,你贵姓,叫什么名字?”那女童嘻嘻一笑,说道:“我复姓令狐,单名一个冲字。”仪琳心头怦地一跳,脸色沉了下来,道:“我好好问你,你怎地跟我开玩笑?”那女童笑道:“怎么开你玩笑了?难道只有你朋友叫得令狐冲,我便叫不得?”仪琳叹了口气,心中一酸,忍不住眼泪又掉了下来,道:“这位令狐师兄于我有救命大恩,终于为我而死,我……我不配做他朋友。”
刚说到这里,只见两个佝偻着背脊的人,匆匆从厅外廊上走过,正是塞北明驼木高峰和林平之。那女童嘻嘻一笑,说道:“天下真有这般巧,有这么个丑得怕人的老驼子,又有这么个小驼子。”仪琳听她取笑旁人,心下甚烦,说道:“姑娘,你自己去找你爹爹妈妈,好不好?我头痛得很,身子不舒服。”
那女童笑道:“头痛不舒服,都是假的,我知道,你听我冒充令狐冲的名头,心里便不痛快。好姊姊,你师父叫你陪我的,怎能撇下我便不管了?要是我给坏人欺侮了,你师父非怪责你不可。”仪琳道:“你本事比我大得多,心眼儿又灵巧,连余观主那样天下闻名的大人物,也都栽在你手下。你不去欺侮人家,人家已经谢天谢地啦,谁又敢来欺侮你?”那女童格格而笑,拉着仪琳的手道:“你可在损我啦。刚才若不是你师父护着我,这牛鼻子早就打到我了。姊姊,我姓曲,名叫非烟。我爷爷叫我非非,你也叫我非非好啦。”
仪琳听她说了真实姓名,心意顿和,只是奇怪她何以知道自己牵记着令狐冲,以致拿他名字来开玩笑?多半自己在花厅中向师父等述说之时,这精灵古怪的小姑娘躲在窗外偷听去了,说道:“好,曲姑娘,咱们去找你爹爹妈妈去罢,你猜他们到了哪里去啦?”
曲非烟道:“我知道他们到了哪里。你要找,自己找去,我可不去。”仪琳奇道:“怎地你自己不去?”曲非烟道:“我年纪这么小,怎肯便去?你却不同,你伤心难过,恨不得早早去了才是。”仪琳心下一凛,道:“你说你爹爹妈妈……”曲非烟道:“我爹爹妈妈早就给人害死啦。你要找他们,便得到阴世去。”仪琳心感不快,说道:“你爹爹妈妈既已去世,怎可拿这事来开玩笑?我不陪你啦。”
曲非烟抓住了她左手,央求道:“好姊姊,我一个儿孤苦伶仃的,没人陪我玩儿,你就陪我一会儿。”
仪琳听她说得可怜,便道:“好吧,我就陪你一会儿,可是你不许再说无聊的笑话。我是出家人,你叫我姊姊,也不大对。”曲非烟笑道:“有些话你以为无聊,我却以为有聊得紧,这是各人想法不同。你比我年纪大,我就叫你姊姊,有什么对不对的?难道我还叫你妹子吗?仪琳姊姊,你不如不做尼姑了,好不好?”
仪琳不禁愕然,退了一步。曲非烟也顺势放脱了她手,笑道:“做尼姑有什么好?鱼虾鸡鸭不能吃,牛肉、羊肉也不能吃。姊姊,你生得这般美貌,剃了光头便大大减色,倘若留起一头乌油油的长发,那才叫好看呢。”仪琳听她说得天真,笑道:“我身入空门,四大皆空,哪里还管他皮囊色相的美恶。”
曲非烟侧过了头,仔细端详仪琳的脸,其时雨势稍歇,乌云推开,淡淡的月光从云中斜射下来,在她脸上朦朦胧胧地铺了一层银光,更增秀丽之气。曲非烟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姊姊,你真美,怪不得人家这么想念你呢。”仪琳脸色一红,嗔道:“你说什么?你开玩笑,我可要去了。”曲非烟笑道:“好啦,我不说了。姊姊,你给我些天香断续胶,我要去救一个人。”仪琳奇道:“你去救谁?”曲非烟笑道:“这个人要紧得很,这会儿可不能跟你说。”仪琳道:“你要伤药去救人性命,本该给你,只是师父曾有严训,这天香断续胶调制不易,倘若受伤的是坏人,却不能救他。”
曲非烟道:“姊姊,如果有人无礼,用难听的话骂你师父和你恒山派,这人是好人还是坏人?”仪琳道:“这人骂我师父,骂我恒山派,自然是坏人了,怎还好得了?”曲非烟笑道:“这可奇了。有一个人张口闭口地说,见了尼姑就倒大霉,逢赌必输。如果这样的大坏人受了伤……”
仪琳不等她说完,已脸色变了,回头便走。曲非烟晃身拦在她身前,张开了双手,只是笑,却不让她过去。
仪琳突然心念一动:“昨日回雁楼头,她和另一个男人一直坐着。直到令狐师兄死于非命,我抱着他尸首奔下酒家,似乎她还在那里。这一切经过,她早瞧在眼里了,也不用偷听我的说话。她会不会一直跟在我后面呢?”想要问她一句话,却涨红了脸,说不出口。
曲非烟道:“姊姊,我知道你想问我:‘令狐师兄的尸首到哪里去啦?’是不是?”仪琳道:“正是,姑娘若能见告,我……我……实在感激不尽。”
曲非烟道:“我不知道,但有一个人知道。这人身受重伤,性命危在顷刻。姊姊若能用天香断续胶救活了他生命,他便能将令狐师兄尸首的所在跟你说。”仪琳道:“你自己真的不知?”曲非烟道:“我曲非烟如果得悉令狐冲死尸的所在,叫我明天就死在余沧海手里,让他长剑在身上刺十七八个窟窿。”仪琳忙道:“我信了,不用发誓。那人是谁?”
曲非烟道:“这个人哪,救不救在你。我们要去的地方,也不是什么善地。”
为了寻到令狐冲的尸首,便刀山剑林,也去闯了,管他什么善地不善地,仪琳点头道:“咱们这就去罢。”
两人走到大门口,见门外兀自下雨,门旁放着数十柄油纸雨伞。仪琳和曲非烟各取了一柄,出门向东北角上行去。其时已是深夜,街上行人稀少,两人走过,深巷中便有一两只狗儿吠了起来。仪琳见曲非烟一路走向偏僻狭窄的小街中,心中只挂念着令狐冲尸身的所在,也不去理会她带着自己走向何处。
行了好一会,曲非烟闪身进了一条窄窄的弄堂,左边一家门首挑着一盏小红灯笼。曲非烟走过去敲了三下门。有人从院子中走出来,开门探头出来。曲非烟在那人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又塞了一件物事在他手中。那人道:“是,是,小姐请进。”
曲非烟回头招了招手。仪琳跟着她进门。那人脸上露出诧异之极的神色,抢在前头领路,过了一个天井,掀开东厢房的门帘,说道:“小姐,师父,这边请坐。”门帘开处,扑鼻一股脂粉香气。
仪琳进门后,见房中放着一张大床,床上铺着绣花的锦被和枕头。湘绣驰名天下,大红锦被上绣的是一对戏水鸳鸯,颜色灿烂,栩栩欲活。仪琳自幼在白云庵中出家,盖的是青布粗被,一生之中从未见过如此华丽的被褥,只看了一眼,便转过了头。只见几上点着一根红烛,红烛旁是一面明镜,一只梳妆箱子。床前地下两对绣花拖鞋,一对男的,一对女的,并排而置。仪琳心中突地一跳,抬起头来,眼前出现了一张秀丽清雅的脸蛋,娇羞腼腆,又带着三分尴尬,三分诧异,正是自己映在镜中的容颜。
背后脚步声响,一个仆妇走了进来,笑眯眯地奉上香茶。这仆妇衣衫甚窄,妖妖娆娆的甚是风骚。仪琳越来越害怕,低声问曲非烟:“这是什么地方?”曲非烟笑了笑,俯身在那仆妇耳边说了一句话,那仆妇应道:“是。”伸手抿住了嘴,嘻的一笑,扭扭捏捏地走了出去。仪琳心想:“这女人装模作样的,必定不是好人。”又问曲非烟:“你带我来干什么?这里是什么地方?”曲非烟微笑道:“这地方在衡山城大大有名,叫做群玉院。”仪琳又问:“什么群玉院?”曲非烟道:“群玉院是衡山城首屈一指的大妓院。”
仪琳听到“妓院”二字,心中怦地一跳,几欲晕去。她见了这屋中的摆设排场,早就隐隐感到不妙,却万万想不到竟是一所妓院。她虽不十分明白妓院到底是什么所在,却听同门俗家师姊说过,妓女是天下最淫贱的女子,任何男人只须有钱,便能叫妓女相陪。曲非烟带了自己到妓院中来,却不是要自己做妓女么?心中一急,险些便哭了出来。
便在这时,忽听得隔壁房中有个男子声音哈哈大笑,笑声甚是熟悉,正是那恶人“万里独行”田伯光。仪琳双腿酸软,腾的一声,坐倒椅上,脸上已全无血色。
曲非烟一惊,抢过去看她,问道:“怎么啦?”仪琳低声道:“是那田……田伯光!”曲非烟嘻地一声笑,说道:“不错,我也认得他的笑声,他是你的乖徒儿田伯光。”
田伯光在隔房大声道:“是谁在提老子的名字?”
曲非烟道:“喂!田伯光,你师父在这里,快快过来磕头!”田伯光怒道:“什么师父?小娘皮胡说八道,我撕烂你臭嘴。”曲非烟道:“你在衡山回雁酒楼,不是拜了恒山派的仪琳小师太为师吗?她就在这里,快过来!”
田伯光道:“她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咦,你……你怎知道?你是谁?我杀了你!”声音中颇有惊恐之意。
曲非烟笑道:“你来向师父磕了头再说。”仪琳忙道:“不,不!你别叫他过来!”
田伯光“啊”的一声惊呼,跟着啪的一声,显是从床上跳到了地下。一个女子声音道:“大爷,你干什么?”
曲非烟叫道:“田伯光,你别逃走!你师父找你算账来啦。”田伯光骂道:“什么师父徒儿,老子上了令狐冲这小子的当!这小尼姑过来一步,老子立刻杀了她。”仪琳颤声道:“是!我不过来,你也别过来。”曲非烟道:“田伯光,你在江湖上也算是一号人物,怎地说了话竟不算数?拜了师父不认账?快过来,向你师父磕头。”田伯光哼了一声不答。
仪琳道:“我不要他磕头,也不要见他,他……他不是我的徒弟。”田伯光忙道:“是啊!这位小师父根本就不要见我。”曲非烟道:“好,算你的。我跟你说,我们适才来时,有两个小贼鬼鬼祟祟地跟着我们,你快去给打发了。我和你师父在这里休息,你就在外看守着,谁也不许进来打扰我们。你做好了这件事,你拜恒山派小师父为师的事,我以后就绝口不提。否则的话,我宣扬得普天下人人都知。”
田伯光突然提声喝道:“小贼,好大胆子。”只听得窗格子砰的一声,屋顶上呛啷啷两声响,两件兵刃掉在瓦上。跟着有人长声惨呼,又听得脚步声响,一人飞快地逃走了。
窗格子又是砰的一响,田伯光已跃回房中,说道:“杀了一个,是青城派的小贼,另一个逃走了。”曲非烟道:“你真没用,怎地让他逃了?”
田伯光道:“那个人我不能杀,是……是恒山派的女尼。”曲非烟笑道:“原来是你师伯,那自然不能杀。”仪琳却大吃一惊,低声道:“是我师姊?那怎么好?”
田伯光问道:“小姑娘,你是谁?”曲非烟笑道:“你不用问。你乖乖地不说话,你师父永远不会来找你算账。”田伯光果然就此更不做声。
仪琳道:“曲姑娘,咱们快走吧!”曲非烟道:“那个受伤之人,还没见到呢。你不是有话要跟他说吗?你要是怕师父见怪,立刻回去,却也不妨。”仪琳沉吟道:“反正已经来了,咱们……咱们便瞧瞧那人去。”曲非烟一笑,走到床边,伸手在东边墙上一推,一扇门轻轻开了,原来墙上装有暗门。曲非烟招招手,走了进去。
仪琳只觉这妓院更显诡秘,幸好田伯光是在西边房内,心想跟他离得越远越好,当下大着胆子跟进。里面又是一房,却无灯火,借着从暗门中透进来的烛光,见到这房甚小,也有一张床,帐子低垂,依稀似乎睡得有人。仪琳走到门边,便不敢再进去。
曲非烟道:“姊姊,你用天香断续胶给他治伤吧!”仪琳迟疑道:“他……他当真知道令狐师兄尸首的所在?”曲非烟道:“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我可说不上来。”仪琳急道:“你刚才说他知道的。”曲非烟笑道:“我又不是男子汉大丈夫,说过了的话却不算数,可不可以?你如想一试,不妨便给他治伤。否则的话,你即刻掉头便走,谁也不会来拦你。”
仪琳心想:“无论如何要找到令狐师兄的尸首,就算只有一线机会,也不能放过了。”便道:“好,我给他治伤。”回到外房去拿了烛台,走到内房床前,揭开帐子,只见一人仰天而卧,脸上覆了一块绿色锦帕,一呼一吸,锦帕便微微颤动。仪琳见不到他脸,心下稍安,回头问道:“他什么地方受了伤?”
曲非烟道:“在胸口,伤口很深,差一点儿便伤到了心脏。”
仪琳轻轻揭开盖在那人身上的薄被,见那人袒裸着胸膛,是个男子,胸口正中一个大伤口,血流已止,但伤口甚深,显甚凶险。仪琳定了定神,心道:“无论如何,我得救活他的性命。”将手中烛台交给曲非烟拿着,从怀中取出装有天香断续胶的木盒子,打开盒盖,放在床头几上,伸手在那人创口四周轻轻按了按。曲非烟低声道:“止血的穴道早点过了,否则怎能活得到这时候?”
仪琳点点头,发觉那人伤口四处穴道早闭,且点得十分巧妙,远非自己所能,于是缓缓抽出塞在他伤口中的棉花,棉花一取出,鲜血便即急涌。仪琳在师门曾学过救伤的本事,左手按住伤口,右手便将天香断续胶涂到伤口之上,再将棉花塞入。这天香断续胶是恒山派治伤圣药,一涂上伤口,过不多时血便止了。仪琳听那人呼吸急促,不知他是否能活,忍不住便道:“这位英雄,贫尼有一事请教,还望英雄不吝赐教。”
突然之间,曲非烟身子一侧,烛台倾斜,烛火登时熄灭,室中一片漆黑。曲非烟叫了声“啊哟”,道:“蜡烛熄了。”
仪琳伸手不见五指,心下甚慌,寻思:“这等地方,岂是出家人来得的?我及早问明令狐师兄尸身的所在,立时便得离去。”颤声问道:“这位英雄,你现下痛得好些了吗?”那人哼了一声,并不回答。
曲非烟道:“他在发烧,你摸摸他额头,烧得好生厉害。”仪琳还未回答,右手已让曲非烟捉住,按到了那人额上。本来遮在他面上的锦帕已给曲非烟拿开,仪琳只觉触手处犹如火炭,不由得心生恻隐,道:“我还有内服伤药,须得给他服下才好。曲姑娘,请你点亮了蜡烛。”曲非烟道:“好,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火来点蜡烛。”仪琳听她说要走开,心中急了,忙拉住她袖子道:“不,不,你别去,留了我一个儿在这里,那怎么办?”曲非烟低低笑了一声,道:“你把内服的伤药摸出来吧。”
仪琳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打开瓶塞,倒了三粒药丸出来,托在掌中,道:“伤药取出来啦。你给他吃吧。”曲非烟道:“黑暗中别把伤药掉了,人命关天,可不是玩的。姊姊,你不敢留在这里,那么我在这里待着,你出去点火。”仪琳听得要她独自在妓院中乱闯,更加不敢,忙道:“不,不!我不去。”曲非烟道:“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你把伤药塞在他口里,喂他喝几口茶,不就得了?黑暗之中,他又见不到你是谁,怕什么啊?喏,这是茶杯,小心接着,别倒翻了。”
仪琳慢慢伸出手去,接过了茶杯,踌躇了一会,心想:“师父常道,出家人慈悲为本,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算此人不知道令狐师兄尸首的所在,既命在顷刻,我也当救他。”于是缓缓伸出右手,手背先碰到那人额头,翻过手掌,将三粒内服治伤的“白云熊胆丸”塞在那人嘴里。那人张口含了,待仪琳将茶杯送到口边时喝了几口,含含糊糊的似是说了声“多谢”。
仪琳道:“这位英雄,你身受重伤,本当安静休息,只是我有一件急事请问。令狐冲令狐侠士为人所害,他尸首……”那人道:“你……你问令狐冲……”仪琳道:“正是!阁下可知这位令狐冲英雄的遗体落在何处?”那人迷迷糊糊地道:“什……什么遗体?”
仪琳道:“是啊,阁下可知令狐冲令狐侠士的遗体落于何方?”那人含糊说了几个字,但声音极低,全然听不出来。仪琳又问了一遍,将耳朵凑近那人的脸孔,只听得那人呼吸甚促,要想说什么话,却始终说不出来。
仪琳突然想起:“本门的天香断续胶和白云熊胆丸效验甚佳,药性却也极猛,尤其服了白云熊胆丸后往往要昏晕半日,那正是疗伤的要紧关头,我如何在这时逼问于他?”她轻轻叹了口气,从帐子中钻头出来,扶着床前一张椅子,便即坐倒,低声道:“待他好一些后再问。”曲非烟道:“姊姊,这人性命无碍么?”仪琳道:“但愿他能痊愈才好,只是他胸前伤口实在太深。曲姑娘,这一位……是谁?”
曲非烟并不答复,过了一会,说道:“我爷爷说,你什么事情都看不开,是不能做尼姑的。”仪琳奇道:“你爷爷认得我?他……他老人家怎知道我什么事情都看不开?”曲非烟道:“昨日在回雁楼头,我爷爷带着我,看你们和田伯光打架。”仪琳“啊”了一声,问道:“跟你在一起的,是你爷爷?”曲非烟笑道:“是啊,你那个令狐师兄,一张嘴巴也真会说,他说他坐着打天下第二,那时我爷爷真的有些相信,还以为他真有一套什么出恭时练的剑法,还以为田伯光斗不过他呢,嘻嘻!”黑暗之中,仪琳瞧不见她的脸,但想象起来,定然满脸笑容。曲非烟愈是笑得欢畅,仪琳心头却愈酸楚。
曲非烟续道:“后来田伯光逃走了,爷爷说这小子没出息,既然答应输了拜你为师,就应当磕头拜师啊,怎地可以混赖?”仪琳道:“令狐师兄为了救我,不过使个巧计,却也不是真的赢了他。”曲非烟道:“姊姊,你良心真好,田伯光这小子如此欺侮你,你还给他说好话。令狐师兄给人刺死后,你抱着他的尸身乱走。我爷爷说:‘这小尼姑是个多情种子,这一下只怕要发疯,咱们跟着瞧瞧。’于是我们二人跟在你后面,见你抱着这个死人,一直不舍得放下。我爷爷说:‘非非,你瞧这小尼姑多么伤心,令狐冲这小子倘若不死,小尼姑非还俗嫁给他做老婆不可。’”仪琳羞得满脸通红,黑暗中只觉耳根子和脖子都在发烧。
曲非烟道:“姊姊,我爷爷的话对不对?”仪琳道:“是我害死了人家。我真盼死的是我,而不是他。倘若菩萨慈悲,能叫我死了,去换得令狐师兄还阳,我……我……我便堕入十八重地狱,万劫不能超生,我也心甘情愿。”这几句话说得诚恳之极。
便在这时,床上那人忽然轻轻呻吟。仪琳喜道:“他……他醒转了,曲姑娘,请你问他,可好些了没有?”曲非烟道:“为什么要我去问!你自己没生嘴巴!”
仪琳微一迟疑,走到床前,隔着帐子问道:“这位英雄,你可……”一句话没说完,只听那人又呻吟了几声。仪琳寻思:“他此刻痛苦难当,我怎可烦扰他?”悄立片刻,听得那人呼吸逐渐均匀,显是药力发作,又已入睡。
曲非烟低声道:“姊姊,你为什么愿意为令狐冲而死,你当真这么喜欢他?”仪琳道:“不,不!曲姑娘,我是出家人,你别再说这等亵渎佛祖的话。令狐师兄和我素不相识,却为了救我而死。我……我只觉万分的对他不起。”曲非烟道:“要是他能活转来,你什么事都肯为他做?”仪琳道:“不错,我便为他死一千次,也毫无怨言。”
曲非烟突然提高声音,笑道:“令狐大哥,你听着,仪琳姊姊亲口说了……”仪琳怒道:“你开什么玩笑?”曲非烟继续大声道:“她说,只要你没死,她什么事都肯答允你。”仪琳听她语气不似开玩笑,头脑中一阵晕眩,心头怦怦乱跳,只道:“你……你……”
只听得咯咯两声,眼前一亮,曲非烟已打着了火,点燃蜡烛,揭开帐子,笑着向仪琳招了招手。仪琳慢慢走近,蓦地里眼前金星飞舞,向后便倒。曲非烟伸手在她背后一托,令她不至摔倒,笑道:“我早知你会大吃一惊,你看他是谁?”仪琳道:“他……他……”声音微弱,几乎连气也透不过来。
床上那人虽双目紧闭,但长方脸蛋,剑眉薄唇,正便是昨日回雁楼头的令狐冲。
仪琳伸手紧紧抓住了曲非烟的手臂,颤声道:“他……他没死?”曲非烟笑道:“他现下还没有死,但如你的伤药无效,便要死了。”仪琳急道:“不会死的,他一定不会死的。他……他没死!”惊喜逾恒,突然哭了起来。曲非烟奇道:“咦,怎么他没有死,你却反而哭了?”仪琳再也支持不住,伏在床前,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说道:“我好欢喜。曲姑娘,真是多谢你啦。原来,原来是你救了……救了令狐师兄。”
曲非烟道:“是你自己救的,我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我又没天香断续胶。”
仪琳突然省悟,慢慢站起,拉住曲非烟的手,道:“是你爷爷救的,是你爷爷救的。”
忽然之间,外边高处有人叫道:“仪琳,仪琳!”却是定逸师太的声音。
仪琳吃了一惊,待要答应。曲非烟吐气吹熄手中蜡烛,左掌翻转,按住了仪琳的嘴,在她耳边低声道:“这是什么地方?别答应。”一霎时仪琳六神无主,她身在妓院之中,处境尴尬之极,但听到师父呼唤而不答应,却是一生中从所未有。
只听得定逸又大声叫道:“田伯光,快给我滚出来!你把仪琳放出来。”
只听得西首房中田伯光哈哈大笑,笑了一阵,才道:“这位是恒山派白云庵前辈定逸师太么?晚辈本当出来拜见,只是身边有几个俏佳人相陪,未免失礼,这就两免了。哈哈,哈哈!”跟着有四五个女子一齐吃吃而笑,声音甚是淫荡,自是妓院中的妓女,有的还嗲声叫道:“好相公,别理她,再亲我一下,嘻嘻,嘻嘻。”几个妓女淫声荡语,越说越响,显是受了田伯光的吩咐,意在气走定逸。
定逸大怒,喝道:“田伯光,你再不滚出来,非把你碎尸万段不可。”
田伯光笑道:“我不滚出来,你要将我碎尸万段。我滚了出来,你也要将我碎尸万段。那还是不滚出来吧!定逸师太,这种地方,你出家人是来不得的,还是及早请回的为妙。令高徒不在这里,她是一位戒律精严的小师父,怎会到这里来?你老人家到这种地方来找徒儿,岂不奇哉怪也?”
定逸怒叫:“放火,放火,把这狗窝子烧了,瞧他出不出来?”田伯光笑道:“定逸师太,这地方是衡山城著名的所在,叫作‘群玉院’。你把它放火烧了不打紧,有分教:江湖上众口喧传,都道湖南省的烟花之地‘群玉院’,给恒山派白云庵定逸师太一把火烧了。人家一定要问:‘定逸师太是位年高德劭的老师太,怎地到这种地方去呀?’别人便道:‘她是找徒弟去了!’人家又问:‘恒山派的弟子怎会到群玉院去?’这么你一句,我一句,于贵派的声誉可大大不妙。我跟你说,万里独行田伯光天不怕,地不怕,天下就只怕令高足一人,一见到她,我远而避之还来不及,怎么还敢去惹她?”
定逸心想这话倒也不错,但弟子回报,明明见到仪琳走入了这屋子,这弟子又为田伯光所伤,岂有假的?只气得五窍生烟,将屋瓦踹得一块块粉碎,一时却无计可施。
突然对面屋上一个冷冷的声音道:“田伯光,我弟子彭人骐,可是你害死的?”却是青城掌门余沧海到了。
田伯光道:“失敬,失敬!连青城派掌门也大驾光临,衡山群玉院从此名闻天下,生意滔滔,再也应接不暇了。有一个小子是我杀的,剑法平庸,有些像是青城派招数,至于是不是叫什么彭人骐,也没工夫去问他。”
只听得嗖的一声响,余沧海已穿入房中,跟着乒乒乓乓,兵刃相交声密如联珠,余沧海和田伯光已在房中交起手来。
定逸师太站在屋顶,听着二人兵刃撞击之声,心下暗暗佩服:“田伯光那厮果然有点儿真功夫,这几下快刀快剑,竟跟青城掌门斗了个势均力敌。”
蓦然间砰的一声大响,兵刃相交声登时止歇。
仪琳握着曲非烟的手,掌心中都是冷汗,不知田余二人相斗到底谁胜谁败,按理说,田伯光数次欺辱于她,该当盼望他给余沧海打败才是,但她竟是盼望余沧海为田伯光所败,最好余沧海快快离去,师父也快快离去,让令狐冲在这里安安静静地养伤。他此刻正在生死存亡的要紧关头,倘若见到余沧海冲进房来,一惊之下,创口再裂,那就非死不可。
却听得田伯光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叫道:“余观主,房中地方太小,手脚施展不开,咱们到旷地之上大战三四百回合,瞧瞧到底是谁厉害。要是你打胜,这个千娇百媚的小粉头玉宝儿便让给你,假如你输了,这玉宝儿可是我的。”
余沧海气得几乎胸膛也要炸了开来,这淫贼这番话,竟说自己和他相斗乃是争风吃醋,为了争夺“群玉院”中一个妓女,叫做什么玉宝儿的。适才在房中相斗,顷刻间拆了五十余招,田伯光刀法精奇,攻守俱有法度,余沧海自忖对方武功实不在自己之下,就算再斗三四百招,可也并无必胜把握。
一霎时间,四下里一片寂静。仪琳似乎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之声,凑头过去,在曲非烟耳边轻轻问道:“他……他们会不会进来?”其实曲非烟的年纪比她轻着好几岁,但当这情急之际,仪琳一切全没了主意。曲非烟并不回答,伸手按住了她嘴。
忽听得刘正风的声音说道:“余观主,田伯光这厮做恶多端,日后必无好死,咱们要收拾他,也不用忙在一时。这间妓院藏垢纳污,兄弟早就有心将之捣了,这事待兄弟来办。大年,为义,大伙进去搜搜,一个人也不许走了。”刘门弟子向大年和米为义齐声答应。接着听得定逸师太急促传令,吩咐众弟子四周上下团团围住。
仪琳心中惶急,只听得刘门众弟子大声呼叱,一间间房查将过来。刘正风和余沧海在旁监督,向大年和米为义诸人将妓院中龟头和鸨儿打得杀猪价叫。青城派群弟子将妓院中的家俬用具、茶杯酒壶,乒乒乓乓地打得落花流水。
耳听得刘正风诸人转眼便将过来,仪琳急得几欲晕去,心想:“师父前来救我,我却不出声答应,在妓院之中,和令狐师兄深夜同处一室。虽然他身受重伤,但衡山派、青城派这许多男人一拥而进,我便有一百张嘴巴也分说不了。如此连累恒山派的清名,我……我如何对得起师父和众位师姊?”伸手拔出佩剑,便往颈中挥去。
曲非烟听得长剑出鞘之声,已然料到,左手一翻,黑暗中抓住了她手腕,喝声道:“使不得!我和你冲出去。”
忽听得悉瑟有声,令狐冲在床上坐了起来,低声道:“点亮了蜡烛!”曲非烟道:“干什么?”令狐冲道:“我叫你点亮了蜡烛!”声音中颇含威严。曲非烟便不再问,取火刀火石打着了火,点燃了蜡烛。
烛光之下,仪琳见到令狐冲脸色白得犹如死人,忍不住低声惊呼。
令狐冲指着床头自己的那件大氅,道:“给我披在……在身上。”仪琳全身发抖,俯身取了过来,披在他身上。令狐冲拉过大氅前襟,掩住了胸前的血迹和伤口,说道:“你们两人,都睡在床上。”曲非烟嘻嘻一笑,道:“好玩,好玩!”拉着仪琳,钻入了被窝。
这时外边诸人都已见到了这间房中的烛火,纷纷叫道:“到那边去搜。”蜂拥而来。令狐冲提一口气,抢过去掩上了门,横上门闩,回身走到床前,揭开帐子,道:“都钻进被窝去!”
仪琳道:“你……你别动,小心伤口。”令狐冲伸出左手,将她的头推入被窝中,右手却将曲非烟的一头长发拉了出来,散在枕头之上。只这么一推一拉,自知伤口的鲜血又在不绝外流,双膝一软,坐在床沿之上。
这时房门上已有人擂鼓般敲打,有人叫道:“狗娘养的,开门!”跟着砰的一声,有人将房门踢开,三四个人同时抢将进来。
当先一人正是青城派弟子洪人雄。他一见令狐冲,大吃一惊,叫道:“令狐……是令狐冲……”急退了两步。向大年和米为义不识得令狐冲,但均知他已为罗人杰所杀,听洪人雄叫出他的名字,都心头一震,不约而同地后退。各人睁大了双眼,瞪视着他。
令狐冲慢慢站起,道:“你们……这许多人……”洪人雄道:“令狐……令狐冲,原来……原来你没死?”令狐冲冷冷地道:“哪有这般容易便死?”
余沧海越众而前,叫道:“你便是令狐冲了?好,好!”令狐冲向他瞧了一眼,并不回答。余沧海道:“你在这妓院里,干什么来着?”令狐冲哈哈一笑,道:“这叫做明知故问。在妓院之中,还干什么来着?”余沧海冷冷地道:“素闻华山派门规甚严,你是华山派掌门大弟子,‘君子剑’岳先生的嫡派传人,却偷偷来嫖妓宿娼,好笑啊好笑!”令狐冲道:“华山派门规如何,是我华山派的事,用不着旁人来瞎操心。”
余沧海见多识广,见他脸无血色,身子还在发抖,显是身受重伤模样,莫非其中有诈?心念一转之际,寻思:“恒山派那小尼姑说这厮已为人杰所杀,其实并未毙命,显是那小尼姑撒谎骗人。听她说来,令狐师兄长,令狐师兄短,叫得脉脉含情,说不定他二人已结下了私情。有人见到那小尼姑来到这妓院之中,此刻却又影踪全无,多半便是给这厮藏了起来。哼,他五岳剑派自负是武林中的名门正派,瞧我青城派不起,我要是将那小尼姑揪出来,不但羞辱了华山、恒山两派,连整个五岳剑派也面目无光,叫他们从此不能在江湖上夸口说嘴。”目光四转,不见房中更有别人,心想:“看来那小尼姑便藏在床上。”向洪人雄道:“人雄,揭开帐子,咱们瞧瞧床上有什么好把戏。”
洪人雄道:“是!”上前两步,他吃过令狐冲的苦头,情不自禁地向他望了一眼,一时不敢再跨步上前。令狐冲道:“你活得不耐烦了?”洪人雄一窒,但有师父撑腰,也不如何惧他,刷的一声,拔出了长剑。
令狐冲向余沧海道:“你要干什么?”余沧海道:“恒山派走失了一名女弟子,有人见到她是在这座妓院中,咱们要查查。”令狐冲道:“五岳剑派之事,也劳你青城派来多管闲事?”余沧海道:“今日之事,非查明白不可。人雄,动手!”洪人雄应道:“是!”长剑伸出,挑开了帐子。
仪琳和曲非烟互相搂抱,躲在被窝之中,将令狐冲和余沧海的对话,一句句都听得清清楚楚,心头只是叫苦,全身瑟瑟发抖,听得洪人雄挑开帐子,更吓得魂飞天外。
帐子一开,众人目光都射到床上,只见一条绣着双鸳鸯的大红锦被之中裹得有人,枕头上舞着长长的万缕青丝,锦被不住颤动,显然被中人十分害怕。
余沧海一见到枕上的长发,好生失望,显然被中之人并非那光头小尼姑了,原来令狐冲这厮果然是在宿娼。
令狐冲冷冷地道:“余观主,你虽是出家人,但听说青城派道士不禁婚娶,你大老婆、小老婆着实不少。你既这般好色如命,想瞧妓院中光身赤裸的女子,干吗不爽爽快快地揭开被窝,瞧上几眼?何必借口什么找寻恒山派的女弟子?”
余沧海喝道:“放你的狗屁!”右掌呼的一声劈出,令狐冲侧身一闪,避开了掌风,重伤之下,转动不灵,余沧海这一掌又劈得凌厉,还是给他掌风边缘扫中了,站立不定,一跤倒在床上。他用力支撑,又即站起,一张嘴,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身子摇晃两下,又喷出一口鲜血。
余沧海欲待再行出手,忽听得窗外有人叫道:“以大欺小,好不要脸!”这叫声尾声未绝,余沧海已右掌转回,劈向窗格,身随掌势,到了窗外。房内烛光照映出来,只见一个丑脸驼子正欲往墙角边逃去。余沧海喝道:“站住了!”
那驼子正是林平之所扮。他在刘正风府中与余沧海朝相之后,乘着曲非烟出现,余沧海全神注视到那女童身上,便即悄悄溜出。
他躲在墙角边,一时打不定主意,实不知如何,才能救得爹娘,沉吟半晌,心道:“我假装驼子,大厅中人人都已见到了,再遇上青城派的人,非死不可。是不是该当回复本来面目?”回思适才给余沧海抓住,全身登时酸软,更无半分挣扎之力,怎地世上竟有如此武功高强之人?心头思潮起伏,只呆呆出神。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有人在他驼背上轻轻一拍。林平之大吃一惊,急忙转身,眼前一人背脊高耸,正是那正牌驼子“塞北明驼”木高峰,听他笑道:“假驼子,干吗你要冒充是我徒子徒孙?”
林平之情知此人性子凶暴,武功又极高,稍一对答不善,便是杀身之祸,但适才在大厅中向他磕过头,又说他行侠仗义,并未得罪于他,只须继续如此说,谅来也不致惹他生气,便道:“晚辈曾听许多人言道:‘塞北明驼’木大侠英名卓著,最喜急人之难,扶危解困。晚辈一直好生仰慕,是以不知不觉地便扮成木大侠的模样,万望恕罪。”
木高峰哈哈一笑,说道:“什么急人之难,扶危解困?当真胡说八道。”他明知林平之在撒谎,但这些话总是听来甚为入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一个的门下?”
林平之道:“晚辈其实姓林,无意之间冒认了前辈的姓氏。”木高峰冷笑道:“什么无意之间?你只是想拿你爷爷的名头来招摇撞骗。余沧海是青城掌门,伸一根手指头也立时将你毙了。你这小子居然敢冲撞于他,胆子当真不小。”林平之一听到余沧海的名字,胸口热血上涌,大声道:“晚辈但叫有一口气在,定须手刃了这奸贼。”
木高峰奇道:“余沧海跟你有什么怨仇?”林平之略一迟疑,寻思:“凭我一己之力,难以救得爹爹妈妈,索性再拜他一拜,求他援手。”当即双膝跪倒,磕头道:“晚辈父母落入这奸贼之手,恳求前辈仗义相救。”木高峰皱起眉头,连连摇头,说道:“没好处之事,木驼子向来不做。你爹爹是谁?救了他于我有什么得益?”
正说到这里,忽听门边有人压低了声音说话,语气紧急,说道:“快禀报师父,在群玉院妓院中,青城派又有一人给人杀了,恒山派有人受了伤逃回来。”
木高峰低声道:“你的事慢慢再说,眼前有一场热闹好看,你想开眼界便跟我同去。”林平之心想:“只须陪在他身边,便有机会求他。”当即道:“是,是。老前辈去哪里,晚辈自当追随。”木高峰道:“咱们把话说在头里,木驼子不论什么事,总须对自己有好处才干。你若想单凭几顶高帽子,便叫你爷爷去惹麻烦上身,这种话少提为妙。”
林平之唯唯否否,含糊答应。忽听得木高峰道:“他们去了,跟着我来。”只觉右腕一紧,已让他抓住,跟着腾身而起,犹似足不点地般在衡山街上奔驰。
到得群玉院外,木高峰和他挨在一株树后,窥看院中众人动静。余沧海和田伯光交手、刘正风等率人搜查、令狐冲挺身而出等情,他二人都一一听在耳里。待得余沧海又欲击打令狐冲,林平之再也忍耐不住,将“以大欺小,好不要脸”这八个字叫了出来。
林平之叫声出口,自知鲁莽,转身便欲躲藏,哪知余沧海来得快极,一声“站住了!”力随声至,掌力已将林平之全身笼住,只须一发,便能震得他五脏碎裂,骨骼齐折,待见到他形貌,一时含力不发,冷笑道:“原来是你!”眼光向林平之身后丈许之外的木高峰射去,说道:“木驼子,你几次三番指使小辈来和我为难,是何用意?”
木高峰哈哈一笑,道:“这人自认是我小辈,木驼子却没认他。他自姓林,我自姓木,这小子跟我有什么干系?余观主,木驼子不是怕你,只是犯不着做冤大头,给一个无名小辈做挡箭牌。要是做做挡箭牌有什么好处,金银财宝滚滚来,木驼子权衡轻重,这算盘打得响,做便做了。可是眼前这场全无进益的蚀本买卖,却决计不做。”
余沧海一听,心中一喜,便道:“此人既跟木兄并无干系,乃冒充招摇之徒,贫道不必再顾你的颜面了。”积蓄在掌心中的力道正欲发出,忽听窗内有人说道:“以大欺小,好不要脸!”余沧海回过头来,见一人凭窗而立,正是令狐冲。
余沧海怒气更增,但“以大欺小,好不要脸”这八个字,却正是说中了要害,眼前这二人显然武功远不如己,若欲杀却,原只一举手之劳,但“以大欺小”那四个字,却无论如何是逃不过的,既是“以大欺小”,那下面“好不要脸”四字便也顺理成章的了。但若如此轻易饶了二人,这口气如何便咽得下去?他冷笑一声,向令狐冲道:“你的事,以后我找你师父算账。”回头向林平之道:“小子,你到底是哪个门派的?”